如晦传 第141章 兵权博弈的第一回合

深秋的太极殿，金砖墁地，反射着自高窗透入的、略显清冷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比之外间凛冽的秋风更刺骨。

新帝萧景依旧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端坐于宽大的龙椅之上，小手不安地扭动着衣角。真正的风暴，在丹陛下与珠帘后之间酝酿。

沈如晦减免赋税、安抚流民的旨意已颁行天下，民间称颂“贤德皇后”之声不绝，她在朝堂之上借萧珣之力驳斥宗室的雷霆手段亦令人侧目。这看似稳固了她摄政的权威，却也深深刺激了另一个人——辅政王萧珣。

他冷眼旁观着她收拢民心，看着她借清理国库秘账之机，不仅打击了宗室，更隐隐将财政大权的部分触角延伸至他原本掌控的领域，如抄没逆产、盐铁司追赃等。他意识到，沈如晦的“仁政”并非单纯的妇人之仁，而是构建其权力根基的深远布局。她正在用“民心”和“财权”这两根支柱，悄然构筑着足以与他“兵权”相抗衡的力量。

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兵权，是他一切的根基，是他凌驾于朝堂之上的绝对保障，不容任何人染指，甚至……不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制约。

这一日的朝会，在几项常规议题之后，萧珣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身着玄色四爪金龙亲王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侧那垂落的珠帘之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皇后娘娘。”

他先依礼称呼，随即切入正题：

“京畿之地，乃帝国心脏，卫戍安危，关乎社稷存亡。前番宫变，虽已平定，然隐患未绝。如今新朝初立，四方瞩目，更需防微杜渐，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然，目前京畿三大营及禁军之中，仍有部分将领或年迈，或能力不足，或……背景复杂，恐难当大任。为加强京畿管控，巩固帝都防务，臣，恳请陛下、皇后娘娘准奏——”

他微微提高声调，字字清晰：

“任命忠武将军周骁，为京畿卫戍副统领，协助臣整顿军务，强化卫戍！”

忠武将军周骁！此人是萧珣麾下嫡系中的嫡系，跟随他多年，在之前的宫变及后续的军中清洗中出力甚多，以其悍勇与绝对忠诚着称。若此人出任京畿卫戍副统领，几乎等同于萧珣将京畿兵马的实际控制权，更进一步地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这已不是简单的将领调动，而是**裸的兵权扩张与巩固！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非萧珣嫡系、或心中尚存一丝对皇权敬畏的官员，皆心头一凛。辅政王这是要借着“加强管控”之名，行彻底掌控京畿兵权之实啊！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沈如晦端坐于凤座之上，旒帘之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萧珣……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减免赋税，触动了宗室利益，或许也间接影响到了你麾下某些人的“财路”？还是你单纯不满我声望日隆，欲以兵权向我施压，提醒我谁才是这帝国真正的武力主宰？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指尖在凤座扶手上轻轻敲击，脑海中飞速权衡。直接拒绝？萧珣理由冠冕堂皇，关乎“京畿安危”，若断然否决，不仅显得她不顾大局，更可能激化矛盾，引发不可测的后果。她羽翼未丰，尚不能与他正面硬撼。

同意？那无异于将帝都的安危，更彻底地交到萧珣手中，自己将更加被动。

须臾之间，沈如晦已然有了决断。她轻轻抬手，珠帘微动，清越的声音传出，带着一种看似从善如流的温和：

“辅政王心系京畿安危，思虑周详，本宫亦深以为然。周将军骁勇善战，忠心可嘉，确是不二人选。”

她竟然如此痛快地答应了？殿内众人，包括萧珣本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这不像这位手段凌厉的摄政皇后的风格。

然而，沈如晦的话并未说完。她语气微转，带着一种为国分忧的郑重，继续道：

“然，京畿十数万将士，职责重大，关乎国本。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们效命疆场，卫戍帝都，若后勤供应稍有差池，轻则影响军心士气，重则……恐生变故。”

她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后勤”，引向了“粮草”。

“如今北方粮道时有阻滞，各地仓储情况亦需统筹。为确保京畿驻军粮草供应绝对稳定，无后顾之忧，本宫以为，当设立专司，统一调配，并需有足够权柄之人监督，以防其中滋生贪腐、延误，或被有心人利用。”

她目光似乎穿透珠帘，落在萧珣身上，语气带着商议，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故，本宫提议，即日起，所有京畿驻军，包括三大营及禁军之粮草、军饷、被服等一应后勤物资调配，均需另立章程，其调拨令、核销册，除原有枢密院、兵部用印外，需增盖……‘摄政皇贵妃’印玺，方可生效执行！以此确保军需供应稳妥，杜绝流弊。不知辅政王以为如何？”

增盖摄政皇贵妃印玺！

军队粮草调配，需经她沈如晦批准！

这一招，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狠辣精准到了极致！你萧珣要人事任免权，要军事指挥权，好，我明面上不与你争。但我要这后勤命脉！我要卡住这十数万大军的咽喉！没有我沈如晦的印玺，你纵有千军万马，也得饿肚子！这比直接争夺部分兵权，更具战略威慑力！

萧珣瞳孔骤然收缩，搭在玉笏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死死地盯着珠帘之后那模糊的身影，胸中怒火翻涌，几乎要破膛而出！好一个沈如晦！好一个以退为进！她竟然在这里等着他！她表面上同意了他的任命，却反手就给他套上了一个最致命的枷锁！

粮草！她竟然想要彻底掌控京畿驻军的粮草供应权！这无异于将一把无形的利刃，悬在了他这辅政王和他麾下大军的头顶！他甚至可以想象，日后若与她意见相左，或在其他事务上有所冲突，这粮草供应，便会成为她最有效的制约手段！

“皇后娘娘！”萧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军队后勤，自有枢密院与兵部循例办理，何须劳动娘娘凤驾？且增盖凤印，程序繁琐，若遇紧急军情，恐贻误战机！”

沈如晦似乎早已料到他会以此反驳，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

“王爷过虑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如今并非战时，何来‘紧急军情’贻误之说？反倒是后勤稳固体现在平日。设立专司，统一用印，正是为了杜绝平日可能之流弊，确保供应顺畅，避免临急抱佛脚。此乃未雨绸缪，巩固根本之举。莫非……王爷认为，由本宫监督粮草调配，会不利于京畿稳定？还是王爷觉得，本宫……不配过问此事？”

她再次将问题抛回给萧珣，语气中的质疑与威压，毫不掩饰。

萧珣被她噎得一时语塞。他若坚持反对，便显得心中有鬼，仿佛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怕被她查知；若同意，便是亲手将后勤命脉交到了对手手中。

殿内一片死寂。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人，在这朝堂之上，进行着关乎未来权力格局的第一次正面博弈。

阳光偏移，在萧珣阴晴不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看着珠帘后那笃定的身影，心中恨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欣赏的忌惮交织翻腾。他终于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盟友，而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老辣、足以在任何领域与他争锋的可怕对手。

良久，萧珣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臣……无异议。”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在无法彻底撕破脸皮的情况下，他暂时接受了这个屈辱的附加条件。周骁的任命得以通过，但他对京畿驻军的绝对控制，也被套上了一个名为“沈如晦”的紧箍咒。

“如此甚好。”沈如晦在珠帘后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便依此办理。周将军任命及粮草调配新规，即日生效。”

朝会在这看似达成共识、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萧珣率先拂袖而去，背影僵硬，带着凛冽的寒意。

沈如晦缓缓起身，在阿檀的搀扶下步出太极殿。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那身繁重华丽的摄政皇后朝服上，却暖不透那自心底泛起的冷意。

她知道，这兵权博弈的第一回合，她看似占了上风，卡住了后勤命脉。但她也彻底激怒了萧珣，将两人之间的权力暗斗，推到了台面之上。

未来的路，必是步步惊心。

她抬手，指尖拂过发间那支羊脂玉簪，冰凉的触感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