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伊始,二姐张芹以不错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需要离开家,住校读书。
张芹走的那天,李英天没亮就起来,把攒了许久、准备换油盐的鸡蛋一口气煮了十几个,用旧毛巾仔细包好,塞进张芹那个打着补丁的行李包里。
又趁着张芹不注意,哆哆嗦嗦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卷了又卷的几块零钱,飞快地塞进女儿衣服内侧的口袋。
“芹丫头,在镇上……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吃,正长身体呢。”
李英帮女儿理了理同样洗得发白的衣领,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眼圈泛红,“用心读书……” 后面的话,她哽住了,说不下去。
“妈,我知道。您别担心,我会好好的。”张芹性子比张芸柔和些,也更细腻,她用力抱了抱母亲,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体谅,“家里……您多受累”
张山默默地帮二姐提着那个不算沉重的行李包,一路送到村口那棵老梨树下。
他看着二姐和几个同村的孩子一起,背着简单的行囊,一步步走向那条蜿蜒曲折、通往山外、更广阔天地的沙石路。
二姐回头朝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对未来的些许忐忑,但更多的是努力装出来的坚强。
张山站在原地,直到二姐瘦小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二姐的离开,也被一并带走了,留下更大的空虚和寂寥。
那份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仿佛瞬间具象化,全部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
四年级的教室,墙上的裂缝似乎比三年级时又宽了些,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张山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远处山脊线上,秋天给树林染上的第一抹焦黄。
他的心,却不像这秋高气爽的天气般明朗畅快,家里最近的气氛,像梅雨季节黏稠潮湿的空气,闷得人心里发慌,喘不过气。
事情的起因,是刚上初三的大姐张芸。
那天,张芸放学回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她没像往常一样先放下书包,而是直接冲进了她和张山现在共用的、原本属于爷爷的那间低矮小屋,“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甩上了门,那声响震得墙皮似乎都簌簌往下掉。
母亲李英正在灶间弓着腰准备晚饭,闻声吓了一跳,赶紧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快步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芸丫头?怎么了?魂掉了似的?跟同学吵架了?”
张芸脸朝下趴在硬板床上,旧棉被被她攥得变了形,肩膀剧烈地一抽一抽,压抑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李英的心揪紧了,她坐到床边,手轻轻放在女儿颤抖的背上,声音放得更柔:“芸啊,到底出啥事了?跟妈说,啊?”
好半晌,张芸才猛地抬起头,泪痕纵横交错,原本清亮的眼睛红肿得像烂桃,里面燃烧着屈辱和一种豁出去的愤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妈……我不读书了!这书我一天也读不下去了!”
李英脸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胡说八道!你疯魔了?好好的,为什么不读了?谁欺负你了?”
“我跟廖老师吵架了!”
张芸坐直身体,胸口剧烈起伏,“她!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脑子笨得像榆木疙瘩!说我就算硬撑过今年初中毕业,也是卷铺盖回家种地、嫁人生娃的命!连个像样的婆家都找不到!我……我气不过,就站起来跟她顶了几句……她……她就把我的书扔到地上,让我‘滚出教室’!滚!”
最后那个“滚”字,她带着哭腔嘶喊出来,充满了无尽的委屈。
李英愣住了,嘴唇哆嗦着,扬手就想打下去:“你……你怎么敢跟老师顶嘴!反了你了!”
张芸倔强地昂着头,眼泪却流得更凶,混着鼻涕,她也顾不上擦:“她说得不对!我怎么就笨了?我上次数学还考了七十八!我怎么就只能种地了?凭什么她就断定我的命?!”
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一种早熟的尖锐和绝望,“妈!读书有什么用?爸读了那么多书,懂那么多机器,不还是个在外头奔波、看人脸色的工人?大伯是老师,受人尊敬,可不也就在这山沟沟里待一辈子?咱们家这情况,分了家,更紧了!供我们三个读书,多难!您和爸肩膀都快压塌了!我不读了!我回来帮您干活!让二妹和小山好好读!他们比我聪明!”
“你……”李英扬起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儿那混合着少年叛逆、巨大委屈和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刺人心肺的懂事的神情,那一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颓然地垂下手,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发颤:“芸啊……妈的芸啊……妈知道你委屈……心里苦……可这书,不能不读啊……不读书,你这辈子就真困在这地里了……”
“读下去又能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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