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二章:血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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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那敲门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在贫民窟里罕见的、近乎刻意的规律感,每一次敲击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灶坡间里紧绷的空气中。煤油灯的豆大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将老沈那张枯树皮般褶皱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压着黄振亿手臂的半大少年“豁牙仔”浑身一抖,惊恐地望向门口,双手下意识地再次死死按住黄振亿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
黄振亿被那粗暴的清创缝合撕裂的意识本就处于崩溃边缘,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如同丧钟,瞬间唤醒了灵魂深处对追杀的极致恐惧!他残破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绝望的“嗬嗬”声,灰败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涣散中透出濒死的疯狂!
“闭嘴!”老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捂住了黄振亿的口鼻!剧烈的窒息感叠加着伤口的灼痛,让黄振亿的挣扎如同离水的鱼,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喉咙里沉闷的呜咽。老沈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扇糊满油污破报纸、仿佛随时会被敲碎的木门,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身后堆放杂物的阴影里,指尖触碰到一件冰冷坚硬、带着油腻铁锈味的沉重物件。
“谁?”老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平日未曾有过的、粗嘎而蛮横的醉意,吐字有些含混不清,活脱脱一个被扰了清梦的老酒鬼,“大半夜的…敲魂啊?滚!”
门外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一个年轻但刻意压着腔调、透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巡捕房查夜!开门!”
“巡捕房?”老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查夜查到我这狗窝来了?老子穷得叮当响,屋里就剩半瓶烂番薯烧,官爷们也要查?”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冲着豁牙仔使了个极其凶狠的眼色。少年浑身一激灵,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之前清创用过的、沾满脓血和腐肉的破脸盆、剃刀、染血的布条一股脑胡乱塞进墙角一个装满煤灰炉渣的破麻袋里,又飞快扯过旁边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烂菜叶子盖在上面。
“少废话!开门!”门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巡捕特有的蛮横,“再不开,撞门了!”
“撞?官爷好大的威风!”老沈嘴里骂骂咧咧,声音却透出几分外强中干的瑟缩,“等着!老子穿裤子!”他慢吞吞地挪动那条瘸腿,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磨蹭了足有半分钟,才“吱嘎”一声拉开了门栓。
门并未完全打开,只露出一条缝隙。门外的冷风裹挟着弄堂里无处不在的腐烂气味猛地灌了进来。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巡捕制服的人影。前面的年轻巡捕一脸不耐,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后面站着一个年纪稍大、面色阴沉、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着门缝里景象的中年巡捕。
“官…官爷…”老沈那张枯槁的老脸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身体恰到好处地散发着浓重的劣质酒气和汗酸味,靠着门框,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您看…这黑灯瞎火的…我这灶坡间,就…就放点破烂……”说着,他故意侧了侧身,让门缝开大了一点。
门内,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下,一切都暴露无遗。低矮肮脏的空间,剥落的墙皮,角落堆积如山的破烂杂物(豁牙仔埋藏血腥证据的地方被巧妙地堆在视线死角),散发着霉味的棉花胎上,蜷缩着一个盖着破麻袋片的身影——正是黄振亿。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像打摆子一样,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糊满了汗水和不知名的污迹,嘴唇乌紫,双眼紧闭,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样子。豁牙仔瑟缩地蹲在另一个角落,惊恐地看着门口。
年轻巡捕嫌恶地捂住鼻子,皱紧了眉头。中年巡捕那双鹰眼死死钉在黄振亿身上,目光如同探针在他脸上、盖着破麻袋片的身体上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黄振亿裸露在外、包扎着粗布条的左肩和肿胀紫黑的右腿上。伤口处浓重的腐臭味和血腥气,即使混杂在灶坡间各种污浊气味里,也无法完全掩盖。
“这人怎么回事?”中年巡捕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审讯的压迫感。
“我…我侄子…”老沈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豁牙仔,“他爹妈都没了…前些日子在码头扛大包摔断了腿,没钱治…伤口烂了…这不,烧得都说胡话了…”他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官爷行行好…我这把老骨头,就想把这苦命的娃儿伺候走…下辈子投个好胎…”
中年巡捕没说话,眼神锐利依旧,似乎在评估老沈话语的真假,又像是在黄振亿的脸上寻找着什么特征。灶坡间里死寂一片,只有黄振亿压抑的痛苦呻吟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豁牙仔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老沈佝偻着背,卑微地低着头,浑浊的眼珠隐藏在阴影里,指尖却无意识地再次触碰到了身后那冰冷的硬物。
“摔的?”中年巡捕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黄振亿肩头包扎的粗布边缘渗出的、带着黄绿色的污渍上,又扫了一眼他那肿胀畸形的腿,“看着像是…被什么打了?”
“可不是嘛!”老沈一拍那条瘸腿,愤愤道,“运气背到家了!从货堆上摔下来,正好砸在一堆生锈的废铁上!肩膀扎了个窟窿,腿也砸坏了…唉,都是命啊官爷…”
中年巡捕沉默着,鹰隼般的目光再次扫过黄振亿的脸,似乎在记忆中比对。黄振亿此刻的狼狈不堪、污秽和濒死状态,与他记忆中那个叱咤风云的“黄老板”形象,隔着天堑鸿沟。而且,上头给的通缉画像,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最终,他眼底的狐疑并未完全消散,却似乎失去了继续深究一个“等死的码头苦力”的兴趣。闸北那边传回来的风声是要找“黄老板”,不是这种烂泥里的蛆虫。
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黄振亿,目光转向屋里堆积的破烂:“最近这条弄堂,有没有见过生面孔?或者…受伤的、形迹可疑的人?”
“生面孔?官爷,这条臭水沟,猫狗都不爱来!”老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来来去去的,都是些等死的穷鬼,哪有什么生面孔?受伤的…”他指了指黄振亿,“不就这一个快死的么?”
中年巡捕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豁牙仔,少年吓得立刻低下头。没看出什么异常。他显然对这个臭气熏天、充满死亡气息的窝点失去了耐心。
“夜里关好门!”他冷冷丢下一句,又嫌恶地扫了一眼蜷缩着的黄振亿,转身对年轻巡捕道:“走!下一家!”
沉重的脚步声和喝骂声随着两个蓝色身影的离开,渐渐消失在弄堂深处。
灶坡间的木门被老沈缓缓关上,重新插好门栓。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枯瘦的身体似乎微微晃了一下,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峙,耗尽了这具衰老躯壳里最后一点强行凝聚的精气神。
“呼——”豁牙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小脸煞白。
“点灯…烧热水…”老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他拖着瘸腿,艰难地挪到黄振亿身边。刚才巡捕进门时,黄振亿那剧烈的挣扎和无意识的抽搐加剧了伤口崩裂。此刻,包扎左肩的粗布条已经被重新涌出的鲜血和脓液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暗红发黑。他紧闭双目,身体间歇性地痉挛着,牙关紧咬,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烫得吓人!呼吸也变得极其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哮鸣。
“糟了…”老沈伸出粗糙的手指探了探黄振亿的额头,脸色更加难看,“毒火攻心,高热惊风…”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清晰的不安。清创缝合只是剜去了腐烂的皮肉,但更深处的毒素和一路奔逃、伤口浸染污泥污水的感染,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摧毁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最后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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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闸北,三阳纱厂旧址。
废弃的庞大厂房群如同一头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沉默地矗立在冰冷的夜雾里。昨夜那场血腥厮杀的痕迹,正在被更彻底、更冷酷的力量抹去。
几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幽灵般停在厂区深处最僻静的角落。车灯熄灭,只有几点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照出几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这些都是杜月笙核心圈子里的“暗桩”,干脏活的行家。为首之人身材精悍,眼神阴鸷,正是顾嘉棠的心腹手下,外号“铁手”。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废弃沉淀池。池壁粘附着厚厚的、散发着浓烈化学药剂和铁锈腥气的漆黑污泥。池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有的穿着破烂短褂,是昨夜械斗中底层帮派分子的尸体;有的则穿着相对干净些的工装,正是昨夜参与行动、负责看守外围和处理杂事的几个纱厂小头目和打手!他们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背后近距离射杀或勒毙,脸上凝固着惊愕和不甘。
几个黑影正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他们用铁丝将沉重的铁块牢牢捆扎在这些尸体上,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铁块被拖动时,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
噗通!噗通!噗通!
一具具被捆绑着沉重铁块的尸体,被毫不留情地推入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恶臭的巨大沉淀池污水中。乌黑粘稠的泥浆溅起,发出令人作呕的水声,随即迅速将尸体吞噬,只留下几个迅速消失的气泡漩涡。水面很快恢复了死寂的黑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铁手”扔掉手上的烟头,用皮鞋狠狠碾灭。他走到池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吞噬了十几条性命的漆黑水面。几个黑影提着沉重的铁桶过来,里面装满气味刺鼻的火油。他们将火油粗暴地泼洒在池边残留的血迹、拖拽尸体的痕迹以及昨夜残留的激烈打斗位置上。
“点火。”铁手的声音冷漠得像块冰。
一支点燃的火柴被丢在浸透火油的地面上。
“轰!”
炽烈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沾染血迹的水泥地和残破的杂物,发出噼啪的爆响,瞬间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炼狱!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着焚烧垃圾的恶臭冲天而起。火焰疯狂跳跃,扭曲的光影投在“铁手”他们冷酷的脸上,如同狰狞的鬼魅。
“把这几个点,都烧一遍。烧干净!”铁手指着昨夜几个关键冲突点和黄振亿最后消失的仓库方向,“天亮之前,这里,”他环视着巨大的废弃厂区,“只能剩下垃圾和小混混争抢废铜烂铁的火并痕迹。明白?”
“明白!”手下低沉的回应在火焰的呼啸声中显得格外森然。
“另外,”铁手的声音压低,带着森冷的杀气,“那几个拿来顶缸的‘小刀会’余孽和闸北地痞,‘进去’之后,让他们永远闭嘴。把风声放出去,就说他们火并,失手打死了几个倒霉鬼,其中可能有个姓黄的…懂了吗?”
“懂了!铁手哥放心!”
火焰熊熊燃烧,吞噬着最后可能的证据和昨夜的血腥记忆。冰冷的沉淀池深处,死寂无声。一场血腥的清洗,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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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租界,毗邻外滩的一栋花岗岩外墙、坚固如堡垒的哥特式银行大楼顶层。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和城市的喧嚣。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线,照亮了铺着厚厚波斯地毯、摆满红木雕花家具的奢华办公室。
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英式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大约五十出头的男人,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公共租界璀璨的灯火。他神态悠闲沉稳,眼神却锐利深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巨大财富所沉淀出的无形威势。此人正是掌控着公共租界庞大地下财富流通脉络、被称作“七爷”的金融巨鳄——孟鹤年。
橡木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孟鹤年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一个穿着暗色长衫、面容普通但眼神异常精明的中年人无声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他是七爷的“账房先生”,也是心腹耳目,姓林。
“七爷。”林先生将文件夹轻放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法租界那边,这两天动静不小。”
孟鹤年缓缓转过身,走到他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办公桌后坐下,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紫砂小壶,给自己斟了一小杯热茶。动作从容不迫。
“哦?”他轻轻吹了吹茶汤上氤氲的热气,眼皮微抬,“杜月笙?”
“是。”林先生微微躬身,“昨晚闸北三阳纱厂,发生了大规模械斗。明面上说是小刀会旧部和闸北地痞争地盘,死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据说可能是杜月笙的老对头,青帮通字辈的黄振亿。”
孟鹤年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浅啜了一口:“黄振亿?死了?”
“下落不明。”林先生摇头,“现场被清理得很彻底。巡捕房介入了一下,但很快就没了下文。法租界那边传回来的风声说,杜月笙亲自见了巡捕房政治处的夏邦亭。随后,杜月笙手下的人,尤其是顾嘉棠的人,像疯子一样在广慈医院附近和几条河道里搜寻什么东西,像是在找人,又像是在找物证。”
孟鹤年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他眼中掠过一丝玩味:“能让杜月笙这么着急上火…看来那黄振亿,要么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要么…就是那‘下落不明’本身,就是插向他心口的一把刀。”他的目光投向林先生,“我们的人,在闸北,或者广慈医院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尾巴?”
林先生谨慎地答道:“事发突然,我们的人手主要在金融和码头。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倒是有一个被忽略的点。根据线人偶然听到的零星消息,顾嘉棠的人,这两天像梳篦子一样刮了好几遍广慈医院后巷一品香茶楼附近的地界,连臭水沟里的淤泥都翻过。”
“一品香茶楼?”孟鹤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沈家的小产业?那个叫…老沈头的瘸子开的?”
孟鹤年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那个老沈头,底子干净吗?”
“几十年前的老飞贼,后来折了腿,就彻底烂在那条臭水沟里了。开个小茶馆糊口,整天醉醺醺的,连房租都常拖欠。没什么异常。”林先生回答得很肯定。
孟鹤年点了点头,似乎将这个不起眼的名字放下了。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变得深邃:“杜月笙这次动静太大。虽然法租界是他的地盘,但闸北是华界,公共租界这边他也不能只手遮天。死了那么多人,还牵扯到黄振亿这种级别的人物…巡捕房一次‘礼单’能压住嘴,但压不住人心里的鬼。”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派几个机灵点的生面孔,去闸北纱厂那片废墟转转,再留意一下法租界巡捕房和杜公馆那边的风向。特别是…”他加重了语气,“注意有没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一张纸,一块布…或者,一个‘活口’。”
“是,七爷。”林先生心领神会,拿起文件夹,无声地退了出去。
巨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孟鹤年一人。他起身再次走到落地窗前,俯视着脚下宛如璀璨星河般的公共租界夜景和外滩上各国风格的宏伟建筑。黄浦江对岸,法租界的灯火同样辉煌。
“杜月笙…”孟鹤年轻声自语,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碰撞,“你这一把火,想把什么都烧干净?就怕…火借风势啊。”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投向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的三阳纱厂废墟和某个污水横流的阴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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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坡间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劣质烧酒、脓血、汗水和草药混合的气息,如同厚重的幕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豁牙仔端着一盆冒着滚烫蒸汽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放在老沈脚边。昏黄的煤油灯下,老沈额头上密布着豆大的汗珠,枯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他刚刚再次用烧酒清洗了黄振亿肩头崩裂的伤口,重新敷上一种气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草药糊,再用相对干净些的布条紧紧包扎好。黄振亿的身体依旧滚烫如火炭,剧烈的颤抖未曾停止,牙关紧咬,喉咙里不断溢出痛苦而模糊的呓语,破碎的音节含糊不清,只有那刻骨的“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