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魔殿内,那座新生的万法池,正如同一个初次尝到血腥的巨兽心脏,昼夜不息地疯狂搏动。
九层泾渭分明的液面,像是九重旋转的异色天穹,流转着无尽的符文与道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气息。
池水沸腾不止,七道矫健而狰狞的身影接连从其中冲出,带着一身淋漓的异色液体与新生神通的恐怖威压,重重跪伏在顾玄面前。
正是那七名后续投入池中的魔化獍仆。
它们的改造远比獍三号更加彻底。
有的通体覆盖上了一层细密的骨刺,寒光闪烁,显然是掌握了【骨刺穿甲】;有的四肢缭绕着无形的气流,行动间悄无声息,带起道道残影,正是【风刃附体】的雏形。
每一头战仆都获得了一种乃至两种复合神通,战力比之前何止倍增!
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意味着顾玄拥有了一支可以量产的、掌握多种神通的恐怖战兽军团。
然而,顾玄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的目光冰冷如渊,扫过这七个俯首帖耳的杀戮机器。
他发现,这些从万法池回归的战仆,性格发生了诡异的改变。
它们不再有半分凶兽的暴戾与嗜血,而是变得极端沉默,眼神呆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性与意志,只剩下绝对的服从。
更诡异的是,每当夜至子时,镇魔殿内阴气最盛的一刻,这七头战仆,连同之前的獍三号,都会不约而同地从沉眠中站起,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自发地走向万法池边。
它们绕着池水,以一种古老而谦卑的姿态,面向池中央那个由液面构成的模糊投影,整齐划一地跪拜下去,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那场面,不似效忠,更像是一场献祭灵魂的朝圣。
顾玄双眸深处,幽暗的渊瞳悄然开启。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化作了由无数因果与命运丝线构成的网络。
他赫然看到,从八头獍仆身上延伸出的命运丝线,原本驳杂的终点正在被强行修正、扭曲。
它们不再指向各自的生死宿命,而是被一股霸道绝伦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牵引向同一个终点——一团在虚无中静静燃烧的、妖异的紫色雷火!
它们正在被同化,被夺走作为独立个体的“未来”。
金手指,失控了。
或者说,它正在展露自己真正的面目。
顾玄没有丝毫犹豫,亲自走到了万法池边。
他要亲自验证,这池水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他没有选择第一层已经被獍仆们反复汲取的【静电麻痹】,而是将脚迈入了颜色更深、气息更玄奥的第二层——【骨刺穿甲】的液面。
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包裹住他。
刹那间,一股远比上次更加凶猛、更加庞大的信息洪流,如决堤的九天银河,悍然冲入他的识海!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低语。
是画面!是记忆!是无数被强行灌输的“未来”!
顾玄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身着一袭绣着日月星辰的黑色帝袍,站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白骨祭台之上。
脚下,是黑压压跪满大地的亿万生灵,人族、妖族、乃至传说中的古神后裔,他们神情狂热,口中用一种古老的音节齐声高诵:“恭迎牧者降临!恭迎牧者!”
他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将此界视为“牧场”的上界大能。
画面一转。
雷光囚笼之中,夜曦被无数条紫色的雷电锁链洞穿了琵琶骨,那张总是带着神秘与玩味笑意的绝美脸庞,此刻苍白如纸,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决绝的弧度。
而他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她,手中握着一柄沾染着神魔之血的匕首,亲手将其……狠狠插入她的心脏。
他杀了那个与他周旋、利用、却又隐隐有着一丝特殊羁绊的女人。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片燃烧的废墟之上。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视他为唯一亲人的小豆子,浑身是血,笑着对他张开双臂,身体却在下一刻化作漫天灰烬。
“哥,你说过的,弱小就是原罪……这一次,换我来救你了。”
“不!”
顾玄猛然睁开双眼,一步从万法池中跨出,神魂剧痛,仿佛被万千钢针穿刺!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皮肤表面,竟已渗出一层带着腥臭的黑色汗水,指尖的皮肤下,隐约有细密的青色鳞片正在生成、凸起!
这是被殿中镇压的无数怨魂与异类气息同化的征兆!
“它在学你!它在学你!”识海中,幽冥鼎灵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它在吞噬你的记忆,模拟你的选择,感受你的痛苦!它要把你经历的一切都变成它自己的!”
顾玄眼神一寒,根本不理会身体的异变。
心念一动,他体内那些早已进化得远超寻常的气运蚕群,瞬间被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金色的气运丝线顺着他的经脉疯狂游走,如同最精密的织工,在他的脑域之中迅速交织、凝结,形成了一张覆盖整个神魂的“神经锚定网”!
“剥离!”
他低喝一声,那张金色大网猛然收紧,强行将那些不属于他的、被灌输的幻象记忆,如刮骨疗毒般,一片片从他的神魂本源上撕扯、剥离下来!
剧痛钻心,但顾玄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就在这时,一道虚幻的、孩童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边。
正是那个终日徘徊在池边的血祭池童。
它抬起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用一种稚嫩、空洞,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妈妈不疼了……你也快了。”
顾玄猛地转头,目光如刀,死死锁定这道虚影。
然而,不等他发作,那池童竟又说出了一句让他如遭雷击的话。
“三百年前,第一个跳进这个池子献祭自己的人……是你。”
顾玄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
三百年前?我?
不等他抓住这道虚影逼问,血祭池童的身影已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万法池的雾气之中。
顾玄立在原地,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他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那头最先接受改造的獍三号身上。
“过来。”
獍三号木然地走到他面前。
“用你的雷纹神通,击碎那根石柱。”顾玄指向殿堂角落一根用于测试力量的黑曜石柱。
然而,獍三号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执行命令。
它没有动,身上也没有泛起任何雷光。
它只是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头,用一种空洞而古怪的眼神注视着那根石柱,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属于它自己的、带着一丝轻蔑与玩味的语调,缓缓开口:
“何必……打碎它?”
“让它自己……倒下,不好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獍三号抬起利爪,对着数十丈外的石柱,做了一个轻轻“推”的动作。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神通光芒。
但那根坚不可摧的黑曜石柱,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内部捏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凭空崩裂,轰然垮塌成一地碎石!
顾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这不是神通!
这是……意念具现!
是扭曲现实的法则雏形!
是唯有踏入圣境,开始触及天地法则的至强者才可能拥有的手段!
他死死盯着獍三号,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他看到,獍三号额头那道紫色的雷电纹路,此刻正在微微发光,其轮廓,竟与万法池中央那个液面投影的模糊轮廓,渐渐重合!
“好,很好。”
顾玄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杀意,却足以冻结神魂。
他没有丝毫迟疑,当机立断,心念一动,直接启动了镇魔殿的另一项核心功能!
“镇压!”
一道无形而绝对的意志降临,獍三号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庞大的身躯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摄取,瞬间消失在原地,被关入了专门镇压英灵与叛逆的“英灵殿”!
紧接着,顾玄毫不吝惜地燃烧神魂之力,强行从獍三号的意识中抽取出一缕最新的记忆残片,投入了能够解析万物的“育兽园”。
片刻之后,冰冷的结果呈现在他的脑海。
结果显示,獍三号每一次进入万法池,都会在汲取神通力量的同时,被动地吸收一丝一缕来自液面投影的意识碎片。
这些碎片如病毒般侵蚀、覆盖了它原有的兽性本能!
更可怕的真相被揭开:万法池的池底,沉积的根本不只是什么驳杂的异脉真血!
那是镇魔殿自诞生以来,所有被镇压炼化的生灵,其不甘的残魂、破碎的记忆、滔天的怨念,被极限压缩后形成的……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集体潜意识”海洋!
如今,这片沉寂的海洋,因为离姬那滴蕴含上古巫神之力的心头血作为“钥匙”与“核心”,被彻底激活了!
它正在苏醒,正在以离姬的血脉为骨架,以顾玄的记忆和情感为蓝本,反向塑造一个全新的、独立的、恐怖的意识!
顾玄缓缓走到万法池畔,再一次,凝视着池水中央那个与自己身形别无二致的液面投影。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那张模糊的脸上,嘴角诡异地微微扬起。
忽然,它抬起了右手,轻轻地、缓缓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那正是顾玄每次陷入深度思考时,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顾玄的声音沙哑,低声问道:“你想成为我?”
液面投影没有回答。
它只是缓缓地张开了那张由水流构成的嘴,无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三个字。
顾玄清晰地“读”懂了那句唇语。
“我……已经……是。”
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远在万里之外的南荒第三十七座瘴气村落,上百名终日昏睡的村民,在这一刻,同时睁开了双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妖异的紫光,然后齐刷刷地起身,面向北方,用同一种语调,低声呢喃:“父亲……我们醒了。”
而在极北雪原的魔族废墟边缘,一面被供奉在古老祭坛上、布满了蛛网般裂痕的青铜古镜,镜面上的裂纹忽然停止了蔓延。
模糊的镜光流转,终于第一次……完整地映出了一张清晰的人脸。
那是顾玄的脸。
只是镜中那只右眼,漆黑如渊,深不见底。
镇魔殿内,顾玄静静地立于池边,与自己的“倒影”隔着九重翻滚的液面对视。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只有那无声的宣告在他神魂中反复回响。
良久,他收回目光,脸上所有的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绝对零度的冷静。
而现在,是时候让这头怪物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顾玄没有再看那万法池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向镇魔殿最深处,那片从未踏足过的、属于殿堂最核心的混沌区域。
他的背影决绝而孤寂,每一步落下,身上那神秘的幽冥鼎纹,便会明亮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