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反复刺穿着尚云起裸露的脖颈和脸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邮政局明亮的灯光和那片刻的“体面”早已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境。
此刻,他重新被码头的黑暗、湿冷和污浊紧紧包裹。
裤袋里那张薄薄的汇款收据,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内侧,也烫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钱寄出去了。两千块。
带着血丝指印的汇款单,飞向了遥远的青石镇。
父亲能及时收到吗?能救回那条被矿难和贫穷拖垮的命吗?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李老四咳血而亡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
更深的寒意,来自对孙德彪和王大海的警惕。他知道,自己像一只闯入狼群领地的兔子,怀里揣着能伤狼的利器,却也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孙德彪那双阴鸷的眼睛,王大海那粗野的盘问,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尽快回到工棚,回到那个污浊的角落,把自己隐藏起来。
当他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终于踏进海潮建工工棚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臭、霉味、尿臊、劣质烟草和某种食物**的馊味——混合着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棚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中央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昏黄灯泡,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麻木疲惫的脸孔。
李老四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他那个角落的地铺空荡荡的,只留下几道被拖拽的泥痕和一小片深褐色、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污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老人临终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浓重的血腥气。工友们或蜷在自己的铺位上,
或沉默地蹲在角落,没人说话,棚里弥漫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只有雨水敲打铁皮顶棚的单调轰鸣。
尚云起的心沉了下去。
他默默地走向自己那个紧挨着厕所的角落,脚步沉重。就在这时,一个粗壮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那点微弱的光线。
王大海。
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烟雾缭绕中,那双眯缝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
在尚云起湿透、沾满泥浆、脸色惨白如鬼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死死地钉在他左肩那块被血污和雨水反复浸泡、显得更加狰狞刺眼的深褐色破布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哟?回来了?”
王大海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摩擦铁皮,在死寂的工棚里格外刺耳,
“大晚上的,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去哪了?嗯?”
工棚里所有麻木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麻木,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尚云起的心猛地一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王大海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嘶哑虚弱:“…王头…我…我去邮局了…”
“邮局?”
王大海嗤笑一声,烟灰簌簌落下,
“你他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工,去邮局干嘛?寄信?给哪个相好的写情书?”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来几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不是…”
尚云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
“…我爹…病重…欠了医院的债…家里…托人捎信来…我…我去汇点钱…”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无法伪装的疲惫和一丝绝望的颤抖。
提到父亲的病,那份真实的焦虑和无力感,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掩护。
“汇钱?”
王大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眉毛高高挑起,嘴角的嘲弄几乎咧到了耳根,
“汇钱?就你?兜里比脸还干净!刚来那会儿连十块钱都掏不出来的穷光蛋!你汇个屁的钱?!”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说!钱哪来的?!是不是偷的?!偷老子的?还是偷工地的材料去卖了?!”
“没有!王头!我没偷!”
尚云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倔强和恐惧,
“我…我找人借的!”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借的?”
王大海显然不信,眼神更加阴鸷,
“找谁借的?在这码头,谁他妈会借两千块钱给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穷小子?!说!”
工棚里死寂一片,连咳嗽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力量悬殊的对峙。
尚云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不能提孙德彪!绝对不能!提了就是死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王大海无法立刻查证但又不敢轻易得罪的“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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