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里的灯,又亮了一夜。
时若带来的铁匣和那些账本、图纸、拓片,在时文正的书案上摊开。这位历经风雨的丞相,一页页翻看,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到震惊,最后只剩愤怒。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将那本记录着武器图纸和违禁原料交易的账册重重合上。
“父亲,证据链已经完整了。”时若站在一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条理无比清晰,“从信物源头,到江南资金与原料调度,再到西南制造与藏匿,最后指向宫中发号施令者,铁证如山!”
时文正没有立刻说话,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慢慢踱步。
“账房里说的‘青先生’,特征模糊,但指向宫中。那位去了皇陵的常公公,嫌疑重大。”他终于停下,目光如电,“但光有这些,还不够。常公公可以推说是被收买,或者早年不慎流失了旧物。那位‘青先生’,更可以隐藏在无数太监、甚至某些低阶嫔妃外戚身后。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证明这个‘影子’,就在陛下身边,且身居高位,才能一击致命,不让其有任何辗转腾挪的机会。”
他看向女儿:“那个老太监常德贵,是关键。他一定知道更多内情,甚至可能直接见过‘青先生’本人。我们必须在他被‘影子’灭口之前,问出话来。”
“皇陵那边……”
“皇陵守卫将领,是我的旧部。”时文正打断她,语气决断,“我已密令他,以加强巡查、防止盗墓为名,将常德贵‘保护’起来,等待我们的人前去问话。但此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女儿去。”时若立刻道,“只有我最清楚整个证据链条的细节,知道该问他什么,如何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时文正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你心思缜密,更懂察言观色。我会安排可靠的人手护送你,秘密前往。记住,此行目的只为问话取证,拿到口供即可,切勿节外生枝,更不能暴露身份,拿到口供,立刻返回。”
“女儿明白。”
“此外,”时文正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密奏,“这些物证抄录和关键摘要,我会在天亮后,单独呈递给陛下。先让陛下心里有数,明白此事关乎国本,绝非寻常党争。这样,等我们拿到常德贵的口供,最终收网时,才能得到陛下毫无保留的支持。”
姜还是老的辣。
“父亲思虑周全。”时若由衷佩服。
“你去准备吧,天亮前就出发。京里的事,有为父坐镇。”时文正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上,“这一次,定要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
天色微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几名扮作家丁的相府好手护卫下,悄悄驶出了京城西门,朝着西北方向的皇陵疾驰而去。
时若坐在车内,怀里抱着一个装着部分关键物证副本和记录工具的小包袱。她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反复推演见到常德贵后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该如何问话。
皇陵离京城有近百里的路程,即便快马加鞭,也得大半天。时若一行在午后时分,抵达了皇陵外围的守陵卫所。
守卫将领果然早已接到密令,亲自将时若一行人引入卫所内一间僻静厢房,屏退左右。
“时大人,常德贵已被单独安置在后山一处值房里,对外说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不得打扰。”将领低声道,“末将已安排绝对可靠的人看守,周围也清理过,确保无人窥探。”
“有劳将军。”时若点头,“还请将军带路。”
后山那处值房很是简陋,但位置僻静。看守的兵士见到将领,立刻无声行礼让开。将领亲自打开门锁,对时若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持刀立在门外。
时若深吸一口气,独自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一个穿着灰色旧太监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听到开门声,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常公公。”时若开口,声音平静。
老者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皱纹深刻,眼袋很重,眼神浑浊,但仔细看依旧能看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疲惫。他看到时若是个年轻女子,而且穿着常服,并非宫人打扮,明显愣了一下。
“你是……?”
“我是清正司的官员,奉旨前来,问公公几句话。”时若没有说具体奉谁的旨。她走到屋内唯一一张小桌旁,将带来的包袱放下。
常德贵听到“清正司”三个字,眼皮猛地一跳,脸色更白了几分。他低下头,嗫嚅道:“老奴……老奴已是待罪之身,在皇陵思过,不知大人要问什么……”
“问问公公,当年在内务府器皿库,经手过的那些睿亲王府旧物。”时若一边说,一边慢慢打开包袱,取出那枚玉佩残件和“青鸾佩”的拓片,轻轻推到对方面前,“特别是,与这两样东西相关的。”
常德贵目光一落到那两样东西上,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视线,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不认得……老奴不认得……”
“不认得?”时若声音转冷,“可据我们查证,壬午年秋,睿亲王命宫外工匠制作了一对‘鸾鸟佩’,一为金丝嵌螺钿青玉佩,一为暗绣衬底佩。制作完成后,是由内务府派人验收取回,登记入库。当年负责此事的,正是公公您。后来,这对玉佩从库中‘遗失’。公公,您真的不认得?”
常德贵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公公不必急着否认。”时若语气放缓,却更显压迫,“您主动请求来守陵,真的是因为‘遗失器物’吗?胡永昌通过‘义善堂’,转交给您那位‘体弱多病’的侄孙的大笔银子,又算什么?”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常德贵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你……你们连这个都……”
“我们什么都知道。”时若打断他,“知道‘青先生’,知道‘青鸾佩’特使,知道江南的银子,西南的矿山和兵器!常公公,您只是个听令行事、拿钱封口的棋子。真正的主谋,是那位‘青先生’,是至今还在兴风作浪的影子!您为他守口如瓶,甚至不惜来这荒僻皇陵‘思过’,可他想的是什么?是找机会彻底让你闭嘴!”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胡永昌已经死了,被灭口!他江南的宅子,烧得干干净净!下一个,会是谁?是您?还是您那个收了银子、在乡下‘养病’的侄孙?”
常德贵彻底瘫软下去,老泪纵横,心理防线在连番的真相轰炸和死亡威胁下,终于崩溃。“我……我说……我都说……求大人……求大人开恩,保住我侄孙的性命……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贪了点钱……”
“那要看公公说出的东西,值不值你侄孙的命。”时若坐回椅子上,准备好纸笔。
常德贵哆哆嗦嗦,开始讲述。他承认当年验收了那对玉佩,后来在睿亲王势大时,奉命将其中那枚“青鸾佩” “借出”给了一位与睿亲王过从甚密的宫内司礼监随堂太监——刘瑾。睿亲王倒台后,他以为此事已了,没想到几年前,那位早已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刘瑾,又找到了他,威逼利诱,让他继续隐瞒此事,并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处理一些“旧物”往来,其中就包括通过“义善堂”接收胡永昌的银子。至于“青先生”,他只听刘瑾模糊提过,是“上头”的意思,具体是谁,刘瑾从未明说,但他曾偶然听见刘瑾对心腹感叹:“‘那位’在御前伺候,说话比咱们管用多了……”
御前伺候!
时若笔下疾书,心脏狂跳。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这已经是内官中的高位,有批红之权!而他背后,还有一位“在御前伺候,说话更管用”的“那位”!
是御前大太监?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内相”?甚至,是能时常面圣、进言的后宫宠妃身边的心腹?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这个“影子”,已经深深嵌入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日常运转之中!其危害,远超一个边陲匪寨或江南奸商!
常德贵还提供了一些刘瑾的体貌特征和习惯,其中就包括“左手小指不甚灵便”和“喝茶时喜以指节轻叩杯盖三下”!
与江南账房吴有财的描述,完全吻合!
“刘瑾……他现在何处?”时若强压激动,追问。
“应、应该在宫里……他地位高,等闲不出宫……”常德贵道,“大人,老奴知道的都说了……真的都说了……求您……”
时若得到了最关键的名字和线索,不再多问。她收起纸笔和物证,起身道:“常公公,你今日所言,我会如实上奏。至于你和你侄孙,是否还能活命,就看圣意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看瘫软在地的老太监,转身走出值房。
门外阳光刺眼,时若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压着的石头尽去,一片清明。
影子,终于显形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
而刘瑾背后,还有更深的“那位”。
网,可以收了。
她必须立刻赶回京城,将这个名字,禀告父亲,禀告陛下。
马车再次疾驰起来,载着足以掀翻宫闱的秘密,奔向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
收网的时辰,即将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