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的空气沉得像结了冰碴子。花国那套说辞大获全胜,像张看不见的湿牛皮,紧紧裹住每个人的口鼻,闷得人喘不上气。失败的滋味刻在每个人脸上,连平日最硬气的几个,眼神也开始发飘,透着对自己的不确定。
就在这片让人心头发毛的死寂里,之前派去集镇换东西的族人又回来了。这回,他脸上不光是气,还混着说不清的困惑、屈辱,像挨了记闷棍,内里疼得说不出口。
他死死攥着个更小巧的投影仪和几张存储卡,机身凉得硌手,指节攥得泛白,连掌心都被边缘压出了红印子也没察觉。
这是用族里压箱底的野山参,这是去年老艺人冒雪爬崖采的,本想留着给窖里发烧的娃补身子、还有三捆晒透的止血草,硬跟行商换的,行商接过药材时叹着气:
“这东西金贵,你们换这……值当吗?”族人当时没答,现在攥着冰凉的投影仪,才懂这‘值当’与否,早由不得他们选。
“他们……他们不光是骂,”族人嗓子发干,像被砂纸磨过,“还在放……放他们的‘傩戏’。集镇广场上,聚了一堆人看……还,还叫好。”
黎鹤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东西,指尖冰凉。
夜里,屯子中间的空地上,族人默默聚拢过来。没人吭声,一种近乎送葬的压抑气氛沉甸甸地压着。黎鹤把那个小投影仪对准临时挂起的、有点泛黄的旧布幕。
光一亮,嘈杂刺耳的现代乐曲猛地炸开,跟山谷里的死静撞在一起,格外硌应人。
布幕上,颜色艳得扎眼。
那是个花里胡哨的舞台,灯光乱闪,干冰造的烟雾缭绕。一群穿着改了又改的“傩服”的舞者,正在台上扭动旋转。
那衣服镶满亮片,绣着花国的凤凰图腾,根本不是巫族‘开山纹’的老样子,布料滑溜溜的,风一吹就飘,哪有巫族傩服老麻布的沉劲……
老麻布上的针脚是一代代娘儿们手缝的,缝着‘踏地生根’的足印纹,穿在身上像扛着先人的劲;
他们跳‘开山傩’的‘劈’式,胳膊抬得老高,却软得像没骨头,哪有老艺人劈下去时‘能劈开山石’的实劲?活脱脱把‘跟灾厄拼命’的动作,跳成了给人看的花架子。
把“驱疫傩”中沟通天地、震慑邪祟的步法,简化成了炫技的台步。
整场表演,热闹、漂亮、精巧,却像一具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华丽偶人。
它把里头关乎敬畏、牺牲、与天地灾厄搏命的魂儿,全给剔了,只剩下讨好眼睛的空壳子,和一股子廉价的娱乐味儿。
可画外音里,传来的却是阵阵叫好和鼓掌声。
屯子里的人,死寂一片。
他们瞪着眼,瞅着布幕上那光怪陆离、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玩意儿”,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发懵,慢慢变成不敢相信,最后定格成一种被剜心剔骨般的剧痛和屈辱。
那不是他们的傩。
是套着傩的壳子,内里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被驯服、被阉割、拿来给人逗闷子的……玩意儿。
“他们……他们咋敢……”一个年轻族人嘴唇哆嗦着,声音发颤。
这……这他娘的是个啥!”有人压不住火,低吼出来,拳头捏得嘎嘣响,手还不自觉扫过身边地上的一块傩面具碎木片,那是白天修补时掉的,扫得木片在地上滑出细响,才猛地攥紧了拳。
老艺人死死盯着布幕,手里攥着雕傩面的刻刀,指节攥得发白,刻刀不小心戳进了掌心——渗出血珠,滴在脚边的傩面碎木片上,是他白天补‘开山傩’面具掉的,还沾着松胶,他却没察觉;
嘴唇抖得厉害,老眼里的泪打转,不是怕,是疼,疼自己雕了一辈子的傩面、跳了一辈子的舞,被人改成这副逗乐的模样,比拿刀割他的肉还疼。
他看成是命根子、倾注了一辈子心血的信奉和技艺,被这么糟改、作践,比拿刀割他的肉还疼千万倍。
黎鹤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他懂了花国更高一层的毒辣。他们不光是往你身上泼脏水,是要把你存在的根子都掘了,然后照他们的意思,重新捏个“你”出来,再告诉全天下:瞧,这个才好。
真正的你,合该被扔掉,被扫进垃圾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最后面。
是沈傩。
不知她何时来的,正静静看着布幕上那场荒唐的“戏”。她没有像上回那样散发出骇人的怒气,也没有任何威压。就那么站着,一双金眸里,是种近乎死水的冰冷。
那冰冷底下,压着的是能掀翻天的巨浪,是足以烧光一切的怒火,被硬生生摁成了实质。
屏幕上,那“表演”到了最闹腾的时候,舞者们摆出一个夸张的叠罗汉造型,定住,台下掌声像暴雨一样砸过来。
就在这一刹那,沈傩盯着屏幕上叠罗汉的假傩,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金甲指节泛白,纹路暗得快要看不清,指尖的金光极淡地闪了下,不是要伤人,是压不住那股子‘自己人被糟践’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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