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怒意烧不起来,只在黎鹤心口窝成一团硬邦邦的冰疙瘩。那份花国小报上歪扭的字和戳心窝子的画,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更扎进了每个族人的肉里。
屯子里漫开一股味儿,比鬼疫还呛人,那是叫人生生被隔开、被泼脏水、被全世界指着鼻子骂“野蛮”的怕。
他看着族人脸上又浮起那种慌,比见了邪祟还空的慌,听着那些压得低低的、没活气儿的嘀咕,甚至逮住几道偷偷瞄过来的眼神,里头带着怨——好像全是因为他先前把话说得太死,才招来这更毒的打。
这分量沉甸甸压在他膀子上,比什么实打实的敌人都沉。
他攥紧破报纸,纸边卷毛刮得指腹磨红,细小的纸渣嵌进肉里,渗了点血珠也没松,手指头掐得指节泛白,指腹还沾着怀里傩面具的木纹灰;
报纸被揉得皱成一团,上面污蔑傩舞的画儿被指腹蹭得发毛,像在跟那脏字较劲,疼在手上,憋火在心里,更扎心的是族人们那‘怨他把话说死’的眼神。转身就大步朝着禁地方向走,报纸在手里揉得更皱,边角都快磨破。
他不是去求安慰讨主意的,他是要去谈一桩买卖,一桩关乎全族往后路的买卖。
沈傩还是老样子,戳在那片沙地前头,周身的气儿和外面那乱糟糟的恐慌半点不沾边,像风暴眼里那块死静的地界。
她连头都没回,知道他来了,只淡淡甩过来一句,声气儿还那么凉:“话是风,吹过就散。力气,才是实在东西。”
又是这句。这话以前是他的主心骨,这会儿听着,却有点……不近人情。
“可风大了也能掀房揭瓦,淹了庄稼!”黎鹤嗓子眼发紧,压着的火气让声儿有点哑,他抢上一步,差点把那份揉得皱巴巴的报纸杵到她眼前,“他们用的不是刀枪,是能诛心的毒!他们不是要砸咱的寨门,是要掘咱的根!族人们怕的不是死,是怕让全天下都给扔下了!”
沈傩慢慢转过身,金晃晃的眼珠子掠过那粗劣的报纸,上头的污糟好像一点没搅动她眼里那潭死水。她的目光最后落到黎鹤那张因憋着火、绷得死紧的脸上。
“凡人掐架,惯会使这招。摇不动山,就扬土迷你的眼。”她那调子,带着种活过太久的懒和漠然,“你要是自个儿先叫土迷了心窍,连山都疑心不是山了,才算正中了他们下怀。”
“那就干瞅着土扬得到处都是?由着他们黑白颠倒?!”黎鹤声调忍不住拔高了,“然后呢?等所有路都叫他们掐断,等花国扛着那面‘文明’大旗,名正言顺来‘管教’咱们这群‘野人’?!”
“清的,自然清。”沈傩回的话还是又短又冷,带着那种神佛才有的、不沾泥的笃定。
“他们不会给咱‘自清’的空儿!他们撒这漫天谎,就是要堵上所有人的耳朵,只准听他们想让人听的!”黎鹤猛地截断她,话头尖得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着这份“笃定”生出的怨气。他直勾勾盯着那双好像能看透万物、却偏偏不懂人怕个啥的金眼睛,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把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情绪硬压下去点儿,声儿沉了下来,砸在地上都有分量:“您说过,凡人的家伙式儿,能伤人,也能护己。”
沈傩的目光极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们用报纸、用喇叭、用那些会闪的画儿撒播谎话。”黎鹤一字一钉,清清楚楚地摆出他那大胆得近乎反叛的盘算,“那咱就用一样的家伙,去说真话。去记下来,摆出去——不是他们胡诌的扭秧歌,是真正的、带着‘开山’的劲儿、‘驱疫’的责的傩舞!让山外头的人,自个儿看,自个儿听,自个儿琢磨!”
他说完了,心在腔子里咚咚地砸,等着她否定,等着她骂他亵渎神灵。
可沈傩却沉默了。
禁地里的风好像都停了流。她就那么静静看着黎鹤,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在掂量他魂儿里这份决心到底有几两重,品评这出格举动背后,有多少是愣头青的冲动,又有多少是真正咬牙扛起来的担子。
好久,久到黎鹤觉着这沉默就是拒了的时候,她总算开了口,开口前,她指尖蹭了下脚边的沙地,那是之前教黎鹤练‘立心傩’的地方,细沙里还嵌着点傩面碎渣,黎鹤上次练舞摔碎的,她当时没说,却悄悄捡了埋在这儿;
沾沙的指尖顿了顿,没直接掸掉,反倒蹭了蹭掌心,才开口:‘你要是能死死守住这条底线……声儿里的冷淡少了点,多了丝‘看着你长大、愿给你试错’的软。
“傩舞的神髓,一分一毫也不能丢。”她微微侧过身,眼光望向空处,像是不愿亲眼瞅着某条线被踏过去,“……你要是能死死守住这条底线,那……就照你的法子试吧。”
应了!
尽管满是不情愿和保留,她终究还是松开了那只死死按着传统边界的手!
黎鹤心里那大冰疙瘩咔嚓一下裂了道缝,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出来,涌起的是巨大的亢奋,更是沉得压膀子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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