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一宿没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眼里布满血丝,脑子却异常清醒。那些抱怨声和沈傩冰凉的话语在他脑子里来回撕扯、碰撞,最后沉下来,变成一个清楚的念头:他得搭个桥。
不是去骂人,是得建一座桥,一座连着沈傩代表的老辈子威严和族人陷进去的惶惶现实的桥。
他又走向禁地,脚步不再迷瞪,带着一股明白的目的。
沈傩还在那儿,像从来就没动过。晨光描出她挺拔又孤清的轮廓,金色的甲胄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暗沉。
她没看黎鹤,目光投向远处叠着的山峦,那儿,最后一缕夜雾正死皮赖脸地缠着,像撵不走的噩梦。
黎鹤在她身后几步远停住,没像平常那样直接站上坤位,而是深吸了口气,开口:“沈傩大人。”
沈傩没回头,只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搭腔。
“我昨儿晚上……听见些族人的闲话。”黎鹤选择开门见山,他仔细瞅着沈傩的背影,但她纹丝不动,好像早看透了所有。
他接着说:“他们……不太明白咱眼下干的事。他们怕,看不见亮儿,甚至觉着……学傩舞是瞎耽误工夫。”他说得有点艰难,但还是把那些扎耳朵的话兜了出来。
沉默。
憋死人的沉默拖了老半天。黎鹤差点以为她不会搭理了。
终于,她慢慢转过身。晨光里,她的脸还是完美得不像真人,可那双眼里头,不再是往日纯粹的威严或冰凉的斥责,而是染上了一种极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沉得吓人、跨过了漫长时间的疲惫,还有一丝几乎抓不住的……黯淡。
“千年啊……”她开口,声儿低沉,不像在对黎鹤说,更像是对那没尽头的山峦,对这片她守了千年的土地叹气,“……愣是把‘守护’本身,变成了件需要人明白的难事。”
她的目光落在黎鹤身上,那眼神好像穿过了他,看见了千年里无数张差不多的脸,看见了信力咋从烫人变得只剩火星子,看见了守护咋从本能成了负担。
“我见过洪水漫进聚居地时,他们攥着浸血的稻草绳跳‘治水傩’,脚泡烂了就光脚踩泥,血混着泥粘在‘踏浪步’的脚印里;老艺人瘫倒时,手里攥着半块泡软的傩面木片,气若游丝还念叨‘这面能镇水,得护着娃’,木片边角还沾着他孙娃的头发丝。”
“我见过他们在凶兽围困的时候,拿血肉身子布下‘战兽傩阵’,没一个后退,没一个怀疑‘能不能赢’。”
“那会儿,舞就是活路,就是厮杀,就是跟天地抢命。用得着解释?用得着明白?”
她的声儿很平,没火气,没责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人压趴下的茫然。
“眼下……”她微微摇头,金色发丝擦过甲胄,指尖划过金甲上的千年老痕,是战凶兽时被獠牙刮的,痕里还嵌着点兽骨渣,指尖忽然顿住,像摸到了当年的疼;
声儿沉得像浸了雾,抬手碰老石头时,指腹蹭过模糊的‘守族’傩纹,竟微微发颤:“眼下邪祟没逼到眼皮,就慌着算’跳傩能不能换粮,’倒把拿命护根的记性丢了……
说着,她抬手碰了碰祭坛边的老石头,上面的千年傩纹,指腹蹭过模糊的纹路,那抹茫然像化不开的雾,落在石纹上。现在就怀疑根本……倒觉着那篡改老黄历、拿血脉献祭换苟活的‘出路’,是盏亮堂灯?”
她再次看向黎鹤,那抹黯沉淀下去,重新被一种冷硬的坚定盖住:“黎鹤,你问我为啥严苛?因为我经手见过的‘重’,不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我想守住的‘根’,不是他们这会儿能懂的。”
“时光……磨坏太多东西了。”她最后的声儿轻得快要散在风里,“连记性,连胆气,连不用嘴说的信,都磨薄了。”
黎鹤愣愣地听着。他预备了她发火,预备了她或许会命令他去压住那些话,却独独没预备这样一番……带着没边儿沧桑和失望的叹息。
这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觉得扎心和沉。他忽然懂了,她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她经过的“人情”,是千年往下、跟死活绑死的绝对信任和豁命。眼下的猜疑和晃动,对她来说,是一种更深的“败落”。
他之前那点关于“搭桥”的念头,这会儿显得那么嫩生和小。
但他没缩。沈傩的叹息,反倒更钉实了他得干点啥的决心。
他上前一步,声儿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没有过的郑重:“我懂了。正因为时光磨坏了,正因为他们忘了,正因为信得重新攒……所以,咱才更不能干等着他们‘明白’。”
沈傩的目光终于聚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打量。
黎鹤迎着她的目光,接着说:“得让他们‘看见’。不是用嘴说,是用他们没法不认的法子,让他们看见傩舞……不光是仪式。”
他顿了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转了一宿的想法:“下一回,不管大小,只要再有驱邪的茬口,请您容我……不只在边上瞅着。请您容我,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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