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残阳暖得有些刺眼,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绛红,也为初步清理过的圣地废墟镀上一层悲壮的光晕。晚风裹着焦土腥气与松烟味漫来,混着草木焚烧后的余温,扑在人脸上又暖又涩。
连续多日的清理与重建暂告一段落,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被打扫出来,地面还留着未铲尽的焦痕,边缘摆着三件器物,围成一圈简易灵位,正对着傩神祠残存的梁柱。
那是褚老磨得发亮的傩刀,刀鞘上还缠着他生前常系的青布带;是阿松断成两截的斧柄,柄尾刻着他年少时自己凿的小名“阿松”;还有老艺人缠着布条的鼓槌,布条上沾着干涸的鼓油,那是他敲了半辈子傩鼓留下的印记。
没有召集的钟声,没有喧哗的指令。当黎鹤手持那枚带有裂痕的傩神骨,默默走到空地中央时,所有幸存下来的族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仿佛心有灵犀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围拢过来。
他们的粗布衣衫磨破了袖口,裤脚沾着泥与焦灰,面容疲惫得眼窝深陷,身上大多带着或轻或重的伤,有人胳膊缠着浸血的麻布绷带,渗出的血渍已凝成暗红硬块;有人额头留着结痂的划痕,睫毛上还沾着未拭的尘土,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清明,静静望着他们的新族长,目光里藏着没说尽的哀思,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烟味,庄严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牺牲者的遗体虽已安在后山,可他们用过的器物、留下的气息,仍萦绕在这片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今日,是送他们走,是与过去告别,更是告诉这片土地:族人还在,根还在。
黎鹤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清了他们眼中的悲伤、坚毅,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他看见苍伯佝偻的脊背刻意挺得笔直,枯瘦的手指按在半块傩谱残页上,指腹顺着字迹纹路反复摩挲,那是十年前他与沈傩一起手抄的傩谱,如今只剩这半页;
看见失去父亲的小石头依偎在母亲怀里,小手攥着一片傩面碎片,指节泛白,碎片边缘已被他摩挲得光滑,那是他父亲生前最常戴的“开山傩”面具;看见年轻队员阿武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桃木剑,指尖蹭过剑刃上的黑血痕迹,虎口还留着连日握剑的红印。
他深吸一口混着焦土、松烟与族人汗味的空气,将傩神骨郑重捧在胸前,裂痕里祖明的血痂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光,与那圈灵位遥遥呼应。
他没说话,只用行动代替了言语。后退半步,双脚不丁不八站定,摆出一个古老而庄严的傩舞起手式,不是征伐的战舞,也不是祈福的吉舞,是巫族世代相传,用以告慰英灵、抚平生者伤痛的“安魂傩”。
第一个动作展开时,低沉而苍凉的吟唱从他喉间缓缓淌出。没有乐器伴奏,只有他沙哑却坚定的嗓音,像远古的风掠过荒原,带着无尽哀思与对生命的敬畏,尾音缠上废墟的残垣,久久不散。
吟唱到动情处,他喉咙微微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却没断了调子。他的舞步缓慢、沉重,每一次落足都轻叩地面,像是在与地下的英灵低声对话;每一个转身都朝着后山安葬牺牲者的方向,肩膀微微下沉,满含不舍;每一次扬手都掠过胸前的傩神骨,指腹擦过裂痕,似在传递逝者的嘱托。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焦土上瞬间被余温烘干,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这不是表演,是掏心掏肺的仪式,舞姿里裹着沈傩陨落的悲恸、褚老三人赴死的敬意、祖明身陷囹圄的挂念,更有对所有逝去族人的沉痛哀悼。
悲伤像实质的雾气,随着舞蹈漫开来,感染了在场每个人。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有人用粗糙的衣袖掩面,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有人望着灵位喃喃呼唤亲人的名字,泪水砸在焦土上,与之前的血渍、汗痕融在一起,凝成深浅不一的印记。小石头的哭声被母亲捂住嘴,变成闷闷的抽噎,小手却依旧攥着那片傩面碎片不肯松开。
可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之下,另一种力量也在悄悄滋生、壮大。
黎鹤的步伐虽沉,却异常稳定,脚掌贴着焦土,像是在与大地血脉相连,汲取着坚韧;手臂挥舞时划破空气,带着承接重任的决断;腰背挺得笔直,像经了风雨却没折的青松,透着引领前路的担当。这安魂之舞,不止是告别,更是传承的宣告。他肩背的肌肉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隆起,额角的青筋隐现,汗水顺着鬓角滑进发丝,却始终没停下动作。
渐渐地,围观的族人中,开始有人跟着黎鹤的节奏,轻轻哼唱起古老的安魂调。起初只是苍伯沙哑的嗓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唱到破音也没停下,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他却抬手抹了把脸,另一只手轻轻扶着褚老的傩刀,像是在借力稳住心神;
随即像星火燎原,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年轻队员阿武和几个同伴声音带着哽咽,却刻意抬高了声调,指尖不自觉攥紧剑柄;村里的老人们嗓音满是风霜,字字清晰,还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像是在与先祖对话;连小石头这样的孩子也跟着咿呀哼唱,虽不解其意,小脸上却满是纯粹的虔诚,小手还学着黎鹤的动作按在胸前,小身子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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