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走出议事棚,夜风带着寒意扑在脸上,却压不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燥热。分兵的决定已经落下,像在悬崖边踩钢丝,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他本该立刻去查看队伍的准备,脚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村落边缘那间最大的工棚。
那里是老艺人们平日修复傩谱、制作傩面、钻研技艺的地方,是巫族文化最后跳动的心脏。此刻,棚里还亮着暖黄的光。
他掀开厚重的皮帘,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矿物颜料、檀木屑和草药的气息将他包裹。与外头的肃杀紧绷不同,这里有种奇异的、被时光浸透的宁静。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艺人围坐在一张大长案旁,借着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的光,做着最后的活计。没人说话,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刻刀雕木的细微咯吱声,偶尔夹杂一句压得极低的、关于某个笔画或纹路是否复原到位的确认。
案上,摊着那部历经劫难、终于修补完整的《傩骨秘录》残卷。
残页被老人们用桑皮纸托裱,浆糊是磐公按古法熬的,缝合的线是阿松老伴用傩戏红绸纺的,细得像发丝。缺失处的小楷,是磐公戴着老花镜写的,笔锋里还带着他年轻时练‘请神傩’的力道,不同墨色标注得极细:
黑色是沈傩口述,褐色是老人们的记忆,最浅的灰色是‘存疑待考’。案上还摆着他们对照的旧拓片,是磐公师父传的,纸都脆了,用塑料膜封着,拓片上‘开山傩’的步法,和补全的秘录分毫不差。
泛黄纸页上,那些古老的舞步图谱、神秘手印、艰深口诀,像沉睡的魂灵,在灯下泛着温润永恒的光。
黎鹤静静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看着老人们布满老年斑和刻痕的手,极轻地抚过书页,仿佛触碰的不是纸,是易碎的珍宝,是即将远行的骨肉。
终于,被称作“磐公”的老艺人——正是当初在禁地壁画前为黎鹤讲解傩舞起源的那位——缓缓放下放大镜,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看向黎鹤,像是早等着他来。
“少族长,都妥了?”磐公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稳。
黎鹤点头,喉咙发紧:“嗯。天亮前动身。”
老人们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恢复平静,像是早已认下这命数。他们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都落在那本《傩骨秘录》上。
磐公深吸口气,双手极郑重地捧起那沉甸甸的秘录,颤巍巍起身,朝黎鹤走来。其他几位老艺人也默默起身,跟在后面,神色庄重。
“孩子,过来。”磐公对黎鹤说。
黎鹤快步上前。
磐公捧秘录的手,指节上全是刻傩面磨的老茧,掌心还沾着点未干的墨。递过去时,特意把‘开山傩’那页对着黎鹤,纸页上有个浅印,是你阿爷当年教我时,手指按出来的,他指甲盖缺了块,是护秘录被砸的,‘你阿爷总说,这步法要“沉腰如扎根”。
“拿稳了。”磐公声音沉厚,“这里头,不光是步法口诀,不光是傩戏唱本。这里头,是我巫族千百年来,敬天法祖、驱邪避疫、守护生民的魂。是无数先人,用血、用汗、用命,一步一脚踩出来的路。”
黎鹤双手接秘录时,掌心先蹭到托裱的桑皮纸,糙糙的像老艺人的手。典籍压得臂弯一沉,书脊硌在撞档案柜的旧伤上,疼得他指腹攥紧书页,却在触到磐公补写的小楷时,瞬间暖了:
那字迹歪歪扭扭,和阿松教他刻傩纹时的手法一模一样,连墨色都带着檀木的淡香。他低头,看见‘开山傩’步法旁,磐公还画了个小箭头,标着‘沉腰时膝盖微屈’,像怕他学不会,眼泪差点掉在纸页上,赶紧用袖子擦,怕弄湿老人们熬了几夜补的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和他小时候阿松教他刻傩纹时的手法一个样,连墨色都带着点檀木的淡香。
“我们这几个老骨头,”磐公环视身旁同伴,脸上浮起一丝近乎洒脱的笑,“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总算赶在你们走前,把它修补囫囵了。或许还有错漏,但……这已是我们能掏出来的所有了。”
另一位老艺人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族长,你带着它,带着傩神骨,去外头那个世界,去告诉那些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去把咱们的根,争回来!”
“至于这儿,”磐公转过头,目光似已穿透工棚,望向圣地外那蠢蠢欲动的黑暗,他的脊背稍稍挺直,浑浊眼里迸出与年龄不符的、鹰隼般的锐光,“你莫挂心。”
“我们老了,跳不动大傩了,”磐公拿起案上的刻刀,雕着未完成的傩面坯子,木屑细得像粉,“但傩神祠的第三块砖,是我阿爹和泥砌的;第七片瓦,是阿松年轻时蒙的;供桌上的铜炉,是你阿爷补的焊。”
他手腕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疼,刀却握得极稳,“游光要闯,就得先踏过我们这把老骨头,我这刻刀,当年能雕傩神,现在就能扎邪祟的眼!”旁边的老艺人摸了摸案上的旧傩鼓,鼓皮是他用自家羊皮蒙的,我们还能敲鼓传信,护着庇护所的孩子,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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