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傩的话语像浸了夜露的冰冷石头,沉甸甸压在黎鹤心口,他下意识蹭了蹭腰间的银傩佩,佩上的傩纹还带着体温,却暖不透心口的沉——反倒是金属的凉意,把那股沉冻得更实了。
祠堂前的石阶冰凉刺骨,他却像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根会自己枯萎……这话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和白日里族人惊慌的脸、花国那扎眼的宣传页搅在一起,拧成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绳。
夜更深了,寒气钻骨头。他总不能在这儿坐一宿。黎鹤拖着僵硬的腿,朝自己家在聚居地边上的屋子走。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沈傩冰冷的金眸,一会儿是巫诚痛心疾首的脸,一会儿又是那堆手机碎片。
快到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却掩不住兴奋的议论声随风飘了过来,是从树后阴影里蹲着的几个人影那儿传来的。
是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都是族里平时最坐不住、总惦记往外跑的那几个。他们没点灯,就借着稀薄月光和手机屏幕的光凑在一块。
黎鹤本能地停住脚,缩进树干投下的阴影里。
“……反正我是不想待了!”一个有点激动的声音,是阿杰——他边说边狠狠踹了脚边的碎石头,几块带火星的炭渣被踢得‘噼啪’跳了两下,在黑暗里亮了瞬就灭了,像他没说出口的烦躁,“种地能挣几个钱?跳那傩戏,谁看?诚伯他们跳了一辈子,跳出啥了?房子比我家还破!”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上,带着羡慕,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磨破边的布鞋,指腹蹭过破口的糙布——语气里的羡慕,像被糙布硌出来的刺:“你看山外镇上,阿斌上次回来穿的鞋——叫啥来着?哦对,限量版!咱们跳一年傩都买不起!”
一阵压抑的啧啧附和声。
黎鹤认得这些声音,小时候都是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玩伴。他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小针扎了一下,有点刺痛,又有点说不出的认同。这些抱怨,他私下里何尝没有过?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提到了那个名字,让黎鹤的耳朵猛地支棱起来。
“要我说……明叔信里说的,未必没道理。”是阿健,声音里带着点自作聪明的味道,“咱巫族就是太死板了!抱着老传统不放,有什么用?你看人家花国,多会来事!申遗哎!世界级的!到时候肯定大火特火!”
“对对!明叔信里不是说了吗,花国是要‘发扬光大’傩文化!”阿杰的声音又响起来,充满了对信里某些字眼的曲解和瞎想,“说不定……说不定咱们去了,反而能真正发挥本事?总比窝在这山沟沟里强!说不定还能上台表演,赚大钱呢!”
“就是!明叔都去了,说明那边肯定有搞头!信里不还说啥……‘另寻出路’吗?这肯定是暗示咱们啊!”
黎鹤躲在树后,手指不知不觉攥紧了,指节泛白,连手心之前攥面具时抠出的旧印子,都被蹭得发疼,火气顺着喉咙往上冒,喉结跟着滚了滚,攥着的拳头越收越紧——那点微弱的认同,瞬间被烧得干干净净。
蠢货!他们根本就没看懂那封信里的警告和矛盾!只挑了自己愿意信的听!祖明那个叛徒,偷走了《傩骨秘录》,竟然还在暗地里搅和着族里的年轻人!
就在他们越说越起劲,几乎要当场商量怎么偷跑出去投奔“明叔”和“大好前程”时,黎鹤再也憋不住了。
他猛地从树后走出来,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几个年轻人像被掐住了脖子,议论声戛然而止。手机光瞬间熄灭,几双眼睛在黑暗里惊慌地望过来,看清是黎鹤后,紧张稍微松了点,但依旧满是尴尬和戒备。
“少、少族长……”阿杰讪讪地喊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机往身后藏。
“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黎鹤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点冷硬,他自己都惊讶里面的火气。
几个人低下头,不敢吱声。
黎鹤的目光扫过他们年轻却写满浮躁和不甘的脸,胸口堵得难受。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点分量,更像个“少族长”。
“祖明偷走了《傩骨秘录》,那是我们巫族的命根子!他是个叛徒!他的话,你们也信?”他质问道。
阿健小声嘟囔:“可是……可是他说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啊……待在这里,确实没出路……”
“出路?”黎鹤提高音量,他想起了沈傩的话,想起了那场关于“根”的谈话,“出路就是扔掉自己的根,去给别人当陪衬?去跳那种不伦不类的‘花神祭’?你们以为那是发扬光大?那是把我们自己的东西敲骨吸髓,变成他们赚钱的幌子!”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点发颤——与其说是训斥他们,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那些‘根不能丢’的话,既骂醒他们,也想把自己心里那点‘山外好不好’的动摇,给压下去。
“傩戏是我们的!是从我们血脉里流出来的!不是他们用来申遗、用来博眼球的工具!今天你们觉得那里好,想去,可等他们榨干了那点新鲜感,你们算什么?无根浮萍!到时候再想回来,这片祖宗之地还要不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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