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翻滚三十年 第8章 偷账本的孩子会变成鬼吗

那本小册子在李娟手里，薄得像一片干枯的树叶。

她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一页一页地翻看。

绝大部分内容都与她此刻的困境无关——“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拾金不昧是好孩子”。

这些印在纸上的道理，在凶神恶煞的债主和村会计阴冷的算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幼稚的卡通插图，心中涌起一阵焦躁。

希望，似乎和这本小册子一样单薄。

就在她准备放弃，将册子塞回抽屉时，指尖无意中停在了一页几乎没有插图、满是密密麻麻小字的部分。

标题是《关于民间借贷的几点说明》。

李娟的呼吸一滞，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在纸上，逐字逐句地辨认着那些对她来说有些艰涩的词句。

“……当事人约定的年利率超过百分之二十四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百分之三十六，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

年利率？

她的小脑袋飞速转动起来。

铅笔头再次被塞进嘴里，牙齿用力地硌着木杆。

借条上写的是“月息三十”，那是三十元的意思。

不对，村里默认的说法，“月息三十”是指利息是本金的百分之三十。

那三百块的本金，一个月就要还九十块的利息？

这不对，太高了。

陈景明说，他们滚了几个月，变成了四百八。

这更像是另一种算法，也许是月息百分之十？

三百块，一个月三十块利息，滚了六个月……不对，时间对不上。

她甩了甩头，换了个思路。

不管具体怎么算，那个方脸男人亲口说的“月息三十”，一定是个约定俗成的黑话。

但不管是什么黑话，都指向一个恐怖的数字。

她索性按最常见的“一分利”，也就是月息百分之一来算，一年就是百分之十二。

那借条上写的，如果按字面理解，难道是“月息三成”？

那一年就是百分之三百六十！

一个更简单粗暴的念头闪过脑海：那伙人从拿到补助金到上门，前后不到半天。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那笔钱是多少。

他们要走的四百八十块，恰好是本金三百，加上一百八十块的利息。

如果这笔钱是去年秋收后借的，到现在差不多是六个月。

一百八十除以六，每个月三十块。

三百块的本金，月利三十，月利率是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

李娟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月百分之十，一年就是百分之一百二十！

整整五倍于法律红线！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

这是武器！

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可激动过后，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

她咬着嘴唇，眉头紧锁：“可是……我们没有证据。那张借据已经被他们拿走了，我们空口白牙去告状，谁会信？”

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德海那里。

作为村会计，他有义务对村内的重大借贷行为进行备案登记，哪怕是走个过场。

那个锁在村委会办公室铁皮柜里的账本，就是他们的突破口。

第二天，当李娟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和计划告诉王强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他一拍胸脯，主动请缨：“偷……不是，借账本的事交给我！我早就想去周德海那老王八的办公室里逛逛了！”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三天，王强就像一只潜伏的野猫，每天放学后都绕到村委会后墙根下。

他发现，周德海的作息极其规律，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午睡，晚上九点准时锁门回家，那串挂在腰带上的黄铜钥匙，叮当作响，从不离身。

直接闯入，绝无可能。

破局的机会出现在周四。

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乡里的通知，要求各村明天整理好财务账目，迎接乡财政所的突击检查。

那天中午，周德海破天荒地没有回家午睡，而是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地整理票据。

王强趴在后窗缝里，看见他忙出一头汗，终于在两点左右扛不住，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机会来了！

王强像泥鳅一样溜进虚掩的门，猫着腰直奔办公桌。

他不敢去碰周德海腰间的钥匙，而是熟门熟路地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

在抽屉与木板的夹层里，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片刻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扁平、温润的东西——一块凝固的蜡块，上面有一个清晰的钥匙压印。

那是他爹的“杰作”。

他爹年轻时跟锁匠学过几天手艺，有一次帮村委会修保险柜的锁，偷偷用蜡块拓了个备用钥匙的模，说以防万一。

后来这模子就扔给了王强当玩具，被他藏在了这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角落。

当晚，月黑风高。

三道小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到村委会后窗下。

王强撬开松动的窗户插销，率先翻了进去。

陈景明蹲在墙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死死盯着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汗毛倒竖。

屋里，李娟打开了她从家里偷带来的手电筒，用手捂住大半，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光束，照亮王强手里的蜡模。

王强则从口袋里掏出攒了好久的回形针和一小截从篱笆上拆下来的铁丝，对着光，小心翼翼地比对着模子上的齿痕，一点点地弯折、调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景明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能惊动整个村子。

终于，屋里传来王强压抑的惊呼。

成了！

王强踮着脚尖挪到那个老旧的绿色铁皮保险柜前，将简易钥匙插进锁孔，屏住呼吸，轻轻一拧。

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那扇沉重的柜门应声而开。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李娟立刻凑上前，手电光在里面快速扫过。

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民间借贷备案登记簿”的红皮本子赫然在目。

她急切地翻开，按照时间顺序往后找。

然而，当她翻到最近的一页时，心沉了下去——那一页被人齐根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

“他们防着这一手。”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周德海比他们想象的更谨慎。

王强气得想踹柜子，又被李娟一个眼神制止了。

绝望之际，李娟手电的光束无意中扫到了保险柜最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旧铁皮饼干盒，上面用褪色的笔迹写着两个字：“已作废”。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饼干，而是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作废借据存根联。

她飞快地翻找着，突然，一张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签名映入眼帘——陈景明父亲的名字！

那是一张三联单的第二联，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借款金额“叁佰元整”，日期是去年秋收后。

而在备注栏里，一行更小的字迹如同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们的眼睛：“实际到账贰佰元，扣除手续费壹佰元。”

证据到手了！而且是比预想中更致命的证据！

但新的难题也随之而来。

“我们不能把这个直接交上去，”李娟迅速冷静下来，声音压得极低，“周德海一定会说，这是我们偷来的，是小孩子伪造的，证据非法，到时候我们有理也说不清。”

她熄灭手电，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决绝。

“那就让证据自己长出腿来走路。”

她设计了一套堪称完美的“匿名举报链”。

首先，他们连夜跑到村小学刘老师家，谎称要做科学小报，借来了刘老师那台宝贝的海鸥牌相机，对着那张存根联拍了好几张。

然后，李娟用左手模仿大人的笔迹，将存根联上的核心内容抄写成几份大字报。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她让王强去找村里五个不同村组、平日里最爱到处串门却又不识字的老太太。

“你给她们每人两颗糖，让她们去镇上赶集的时候，顺便把信投到邮局、信用社和县里派驻工作组的信箱里。”李娟特意叮嘱，“她们不识字，就算被盘问起来，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最安全。”

第三天中午，一辆吉普车毫无征兆地停在了村委会门口，下来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乡财政所干部。

周德海被堵在办公室里，没过多久，里面就传来了他暴跳如雷的咆哮和茶杯摔碎的刺耳声响。

陈景明放学路过，恰好与一个冲出办公室打电话的背影撞上。

他听见周德海对着电话那头压着火气低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帮小兔崽子怎么可能懂法？！”

就在这一刻，周德海猛地回头，凌厉的目光扫过，正对上陈景明的视线。

他头顶上那行【吃人不吐骨头】的猩红标签，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几乎灼伤了陈景明的眼睛。

紧接着，一个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陈景明感觉自己的胸口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低头——一行全新的、散发着柔和金边的文字，如同水中的倒影，短暂地浮现在他的视野里：【正在改写的剧本】。

他怔住了。这是……在说我吗？我们真的能改写什么？

那行字只出现了几秒钟便消失了，但那份温热的触感，却仿佛烙印在了心上。

傍晚，李娟带来了最终的消息：乡里已经打电话通知村委，暂时冻结了陈家那笔债务的强制执行，并成立调查小组，责令对借贷利息和流程重新核算。

夕阳下，陈母抱着那个装救命钱的信封——里面的钱已经被李娟的父亲垫付，暂时还给了陈家——坐在门槛上，浑浊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粗糙的手背上。

她哭了很久，最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儿子，终于说了一句：“明啊，娘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这腰杆，好像能直起来一点了。”

而在村东头的碾麦场边，王强正蹲在地上，用一块黑炭，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上，得意洋洋地画着一幅“通缉令”。

上面是一个被画成猪头的周德海，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本村头号吸血鬼，悬赏棒棒糖一根！”

陈景明没有笑，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边壮丽的晚霞，那火烧云的颜色，像极了周德海头顶上那燃烧的标签。

他在心中默念：“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几天后，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这一次，是周德海亲自拿着话筒，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公事公办的冷静语调宣布：为响应上级精神，彻底清理历史遗留问题，经村两委研究决定，将在麦收之前，对全村范围内的所有陈年债务，进行一次集中清理和核实。

话音落下，正在田间劳作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望向村委会的方向，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复杂而不安的神情。

他们知道，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