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翻滚三十年 第75章 玻璃反光里的孩子

上市倒计时七十二小时。

陈景明站在陆家嘴环球金融中心的顶层观景台，脚下是上海被璀璨灯火熔炼成的金色海洋。

晚风猎猎，吹动他昂贵西装的衣角，发出类似麦浪翻滚的沙沙声。

他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硬件密钥，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心跳。

这里面，存着公司上市前需要封存的最终版用户数据库，存着数亿人被量化、被分析、被定义的命运切片。

他深吸一口气，逼退了那股因过度使用“标签系统”而残留的眩晕感，缓缓走向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

城市灯火如海，映在他的瞳孔里，却没有在他脸上投下任何光彩。

他低头，看向玻璃幕墙光滑如镜的表面。

倒影里，却骤然浮现出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一个是他自己，七八岁的模样，晒得黝黑，叫“狗剩”。

他正笨拙地将一张新得的“豹子头林冲”水浒卡塞进一个破旧的铁皮文具盒，咧开的嘴里缺了颗门牙，笑得毫无顾忌。

紧接着，是二十多岁的李娟。

她没有站在法庭中央，而是蜷缩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走廊。

冰冷的白炽灯下，她死死抱着一张缴费单和一份写满医学术语的病历，肩膀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大颗的泪珠砸在磨损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最后一个，是王强。

他不是那个带着工友讨薪的硬汉，而是独自一人，拖着一条被钢筋砸断的腿，在冬夜一座烂尾楼的脚手架之间艰难爬行，嘴里叼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凌乱地晃动，寻找一卷被遗忘的、价值三百块的电缆。

陈景明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他霍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观景台上稀疏的游客在轻声交谈，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再看玻璃，幻象已然消失，只剩下他自己那张写满疲惫与焦虑的中年男人的脸。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世界再次扭曲、重构。

那套曾让他窥见人心，也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标签系统，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骤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全域共振模式。

整座城市的夜景，在他眼中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动态热力图。

一片片楼宇不再是钢筋水泥，而被赋予了新的定义。

陆家嘴的金融城，是刺眼的红色区块，上面闪烁着触目惊心的标签：【房贷逾期90天以上：12,458户】、【裁员预备名单（金融\/互联网行业）：8,761人】、【婚姻关系调解失败：3,209对】。

而那些看似温馨的居民区，则是一片片深邃的蓝色，标签更加隐秘而绝望：【假装幸福指数达标】、【深夜抗抑郁药物服用频次上升】、【想回农村但不敢辞职】。

红色代表显性的崩溃，蓝色代表隐性的煎熬。

整个上海，就是一片在红蓝之间挣扎闪烁的苦海。

而他自己，这个站在城市之巅，手握亿万数据密钥的“成功者”，头顶正上方，五个冰冷的、仿佛由城市霓虹凝结成的血色大字，正在缓缓浮现：

【即将坠落的人】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跌跌撞撞地冲回办公室，几乎是把硬件密钥砸在桌上，双手颤抖地打开了自己的最高权限后台。

他要查清楚，这个恶毒的判词究竟从何而来！

他连夜调取了系统最底层的运行日志。

在无数行飞速滚动的代码流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项目代号——“梦神计划”。

顺着线索深挖下去，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真相浮出水面。

cEo钱志雄，早已秘密授权一位背景神秘的外籍数据科学家亚历克斯，启动了名为“人生剧本优化系统”的AI原型机。

这个系统，正以公司全体员工近五年来的心理健康报告、消费习惯、社交网络言论乃至加班时长等所有**标签为训练集，通过深度学习，精准预测出每一个人在未来五年内的离职、离婚、重病、乃至抑郁自杀的概率。

这份预测报告，将被包装成“社会信用梦境”评分，在公司上市后，高价出售给各大金融、保险和猎头机构！

而更可怕的是，在“梦神计划”的最新一次迭代中，系统已通过交叉验证，自动将他，陈景明，标记为“高风险不稳定因子”。

理由是：原生家庭负债率高、近期精神波动异常、与底层群体（王强等人）关联度急剧上升。

结论是：建议在上市前，通过制造“技术事故”，将其从核心岗位剔除，以“优化”公司管理层的稳定性。

他就是那份“裁员预备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名字。

陈景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试图利用自己的管理员权限删除“梦神计划”的核心模块，屏幕上却弹出一个冰冷的对话框：【权限不足。

该操作需要cEo生物信息（虹膜 指纹）双重认证。】

他被自己亲手搭建的系统，锁死在了通往毁灭的轨道上。

“你疯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李娟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参加完听证会后的亢奋与疲惫。

但当她一眼瞥见陈景明屏幕上滚动的那些“命运预测报告”和“优化剔除”字样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快步上前，一把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你毁了它，就是毁了你自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哀求，“陈景明，你看看清楚！你的房贷怎么办？你妈还在老家等着换肾的钱！你以为你是谁？普罗米修斯吗？”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拍在桌上。

“我刚从市司法局出来。他们看了这次事件的报道，对你在其中起到的技术作用很感兴趣，有意向聘请你担任新成立的‘数字技术伦理观察员’。”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年薪虽然不到你现在的三分之一，但能解决户口，社保也能续上。这是退路！别做烈士，留着命，才能看着他们怎么倒台，才能继续斗下去！”

陈景明缓缓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

“娟儿，这不一样。”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如果连我这个写出它的人都不敢删，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机器之外，人真的有选择？”

“我信！”

一个粗粝的吼声在门口炸响。

王强拎着一把不知从哪个工地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羊角铁锤，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刚从银行出来，把政府垫付的八万多块工钱，转身就捐了七万给一个工伤家庭互助基金。

他满身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在电梯口就拦住了想下楼的陈景明，硬是跟了上来。

“狗剩，砸了吧！”王强把那把沉重的铁锤“哐当”一声顿在昂贵的地板上，震起一片灰尘，“咱们回村种地去！我打听过了，咱老家村口那片荒坡，一亩地一年租金才两百块，能租二十年！够咱们种到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眼眶里却有泪光在闪动。

“你不是非得在这鬼地方，活成一个随时能被换掉的零件。”

陈景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强子，可我爹我妈，我全家，现在都装在这零件上了，靠它吃饭。”

王强沉默了几秒，忽然一把抓起铁锤，硬塞进陈景明冰冷的手里。

“那就砸完再给它装回去！”他瞪着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语气说道，“妈的，反正你比谁都懂这堆破机器！”

夜，已经深得像一匹黑色的绸缎。

李娟和王强最终还是被他劝走了。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陈景明独自坐在电脑前，没有去碰那个毁灭的按钮，也没有选择逃离。

他开始疯狂地调试代码，逆向解析“人生剧本”的算法逻辑，试图寻找那个不需要cEo权限也能攻破的后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感觉自己的脑髓都在燃烧。

“喝口水吧，小伙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景明回头，看到清洁工老周正默默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他手边。

紧接着，老周从满是褶皱的口袋里，掏出一枚老旧的、外壳已经泛黄的U盘，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三年前，我也站在这儿，看着差不多的东西。”老周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们说我是‘低效冗余人员’，建议‘优化’。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不想看着这个系统，把活生生的人，清清楚楚地分成三六九等。”

陈景明的心猛地一颤。

他插上U盘，里面只有一个加密的日志备份文件。

破解后，一段尘封的会议录音缓缓流出。

那是“标签系统”立项初期的内部研讨会，一个年轻而激昂的声音正主导着讨论，那个声音，赫然是十年前的钱志雄：

“……我们创造的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要让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的位置，以及他们永远无法跨越的边界。这，才是数据时代最大的慈悲。”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所有的证据链，在这一刻完美闭环。

陈景明眼中最后一点犹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他没有选择删除，而是打开了一个他私下搭建的测试环境，开始构建一个名为“归途1.0”的终极版本。

他将自己最初那个充满善意的“麦田协议”，迭代升级成了一个更具攻击性的“野草引擎”。

它的核心逻辑简单而粗暴：一旦“梦神计划”将任何一个用户判定为“社会失败者”，并试图向金融机构推送其负面评分时，“野草引擎”将立刻启动反向污染。

系统会强制性地、海量地向这些机构的服务器，推送无数个真实的正面案例——某个拾荒多年的老人在社区捐款中被评为“身边好人”；某个被裁员的单亲母亲靠摆地摊创业成功；某个农民工的子女刚刚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要用无数株生长在水泥地里的“野草”的真实人生，去冲垮那座建立在云端之上的、冰冷的“命运”神殿。

他要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通过内部广播系统，将这一切，强制推送给全公司所有员工的电脑。

当最后一行代码写完，他按下了回车键。

窗外，天色已近黎明。

他侧耳倾听，仿佛真的听见了三十年前，故乡麦田里那阵永不停歇的风。

与此同时，公司地下停车场，那棵被挖走的老槐树留下的水泥坑旁，李娟和王强并肩站着，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突然，两人的手机同时轻轻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陈景明的加密信息，内容却简单到只有一个词和一个符号。

【麦子。】

紧接着，另一条来自某个匿名号码的消息弹了出来。

【今晚，所有实习生都会在线。】

夜色深处，钱志雄办公室的灯，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闭门会议，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