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县衙后宅的书房里,林闻轩却觉得浑身燥热难当。那日贾先生轻描淡写吐出的“三千两”这个数字,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头,日夜啃噬。他面前摊开着《孟子》,试图从先贤的教诲中寻求片刻安宁,可字里行间,却仿佛都跳动着“三千两”这三个灼人的字眼。
“咚、咚、咚。”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悠远。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意味的敲门声响起。不是福伯,福伯的敲门声总是带着关切和迟疑。这个声音,冷静,精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林闻轩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走到门边,缓缓拉开。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人,身形矮壮,面色黝黑,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却挂着一串与身份不符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正是县衙的钱粮师爷,赵德柱的心腹,姓钱,人称“钱串子”。他脸上堆着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
而站在钱师爷身后半步的,是一个让林闻轩瞳孔微缩的人——张屠户。
张屠户与平日里在集市上吆喝卖肉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绸缎长衫,只是那长衫穿在他魁梧的身板上,显得有些紧绷局促。他脸上横肉依旧,却没了平日的油滑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恭敬、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的复杂表情。最显眼的,是他手中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紫檀木食盒,那食盒做工精细,与他屠夫的身份格格不入。
“县尊大人,深夜打扰,恕罪恕罪。”钱师爷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尖细,“张老板听闻大人近日公务繁忙,甚是辛劳,特备了些家乡的‘土仪’,前来拜望,聊表敬意。”他特意在“土仪”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闻轩的目光越过钱师爷,落在张屠户和他手中的食盒上。那食盒……绝非凡品。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这盒子里装的,绝不会是寻常的吃食。
“张老板有心了。”林闻轩侧身,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张屠户反手轻轻将门掩上,动作带着与他体型不符的小心翼翼。
书房内,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这三人的对峙而变得摇曳不定。
钱师爷依旧是那副笑脸,开口道:“林大人,张老板是爽快人,也不绕弯子了。听闻大人近日有些‘开销’,手头不便。张老板在云山县经营多年,略有薄产,最是敬重大人这样的读书人、父母官,愿意为大人分忧。”
他说着,朝张屠户使了个眼色。
张屠户立刻上前一步,将那个沉甸甸的食盒轻轻放在林闻轩的书桌上。紫檀木与老旧木桌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林闻轩的心上。
“林大人,”张屠户的声音粗粝,带着屠夫特有的腥气,尽管他极力放缓放柔,依旧显得有些突兀,“小人是粗人,不会说话。这点……点心,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务必笑纳。”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刹那间,书房内仿佛亮堂了几分。
食盒内,哪里有什么点心!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锭锭官制足色的雪花白银!银锭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晃得人眼花。那银光仿佛带着温度,灼烤着林闻轩的脸颊。
林闻轩的呼吸骤然停滞。他虽出身寒门,却也从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现银。那银子的光芒,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要将他吸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这是多少?”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钱师爷笑眯眯地接话:“回大人,这里是纹银五百两。张老板知道大人所需之数,这只是头期。剩下的,只要大人点个头,立下字据,三日内,必定分文不少,送到大人指定的地方。”他说话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林闻轩僵硬的脸。
“字据?”林闻轩猛地抬头。
张屠户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桑皮纸,恭敬地双手呈上:“大人请过目。小人知道规矩,这是借款的凭证,月息……就按三分算。小人相信大人的信誉,绝无催促之意。”
月息三分!这是足以压垮一个清贫县令的高利!林闻轩接过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借据写得倒是规整,借款缘由写的是“弥补公务亏空”,借款人是云山县令林闻轩,出借人是城西张记肉铺张屠户,金额正是三千两,还款期限一年,月息三分,白纸黑字,鲜红的指模处空着,等待着他的印记。
这是一张卖身契!一旦按下,他林闻轩就不再是那个心怀理想的寒门学子,而是与张屠户、与赵德柱,与这云山县肮脏潜规则捆绑在一起的囚徒!
“大人,”钱师爷的声音如同鬼魅,在他耳边低语,“赵大人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江安府那个缺,盯着的人可不少,迟了……恐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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