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群山,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用一层又一层漫无边际的翠色,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纷扰彻底隔绝。
车轮下是仿佛永无止境的盘山路,颠簸着,将城市里带来的最后一丝浮躁也颠簸殆尽。
谢观颐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深谷、流瀑、以及偶尔出现在山腰的、如同火柴盒般的木质吊脚楼。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叶脉断裂后清冽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古老山林的寂静味道。
她忍不住降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灌入肺腑,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奢侈的错觉,仿佛连灵魂都被这山野的风洗涤了一遍。
他们要探访的,是一项名为“唧唧织锦”的古老技艺,据说已濒临失传。掌握这项技艺核心图样与技法的,是寨子里最年长的阿孜奶奶,一位年过九旬的耄耋老人。
节目组的车队在寨口停下,剩下的路需要步行。踩着湿滑的、布满青苔的石阶往上,谢观颐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喘息声。海拔的升高带来些许缺氧感,却奇异地让大脑变得更加放空。
终于,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坦的台地上,他们看到了阿孜奶奶的家——一座依山而建的、饱经风霜的木楞房。而那位传说中的老人,正坐在木楼延伸出的、用竹子搭成的宽阔走廊上。
她身前是一架极其古朴、甚至显得有些笨重的木质腰织机。她没有因为这一行陌生人和摄像机的到来而有丝毫分心,甚至没有抬头。她整个人都沉浸在那个由无数彩色棉线构成的世界里。布满深壑般皱纹的双手,却像被岁月赋予了魔法,灵巧得不可思议。
她手指牵引着经线,那枚磨得光滑的木梭在她指间如同穿花蝴蝶,带着纬线精准地穿过,发出富有节奏的、“唧唧……唧唧……”的声响。那声音并不响亮,却沉稳而绵长,像是山涧溪流的低语,又像是这片土地沉睡时平稳的心跳,带着一种古老的、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韵律。
谢观颐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抬手制止了正要上前沟通的导演助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丛盛开的野花旁,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阿孜奶奶专注的侧影。
阳光挣扎着穿透山间薄薄的雾气,透过屋檐的缝隙,形成几道清晰的光柱,恰好落在老人银白的发丝和那双永不停歇的、移动着的手上。光斑跳跃,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构成了一幅沉静至极、却又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坚韧生命力的画面。
那一刻,谢观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了在巴黎那个静谧的午后,宫宵坐在她对面,眼神温和地对她说:“观颐,你需要找到你的根。” 当时她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是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几乎与大山、与织机融为一体的老人,她忽然无比真切地触摸到了那种叫做“根”的东西。它不为外界浮华所知,不为名利地位所动,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将自己一生的光阴与情感,都编织进这绚烂而厚重的图案里,成为民族记忆的一部分。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姑娘,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孜奶奶终于织完一个复杂的纹样段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抬起头,望向谢观颐,用带着浓重傈僳口音的汉语温和地招呼道。她的眼睛并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浑浊,反而有种被时光打磨后的澄澈与通透,仿佛能一眼看穿来客内心所有的波澜与褶皱。
谢观颐敛起心神,快步上前,在老人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态度谦逊:“阿奶,打扰您了。这织锦上的图案真好看,像画一样,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阿孜奶奶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织锦上那些繁复而鲜艳的图案,慢悠悠地,用一种吟唱般的语调讲解起来:“这是卡瓦格博,是我们的神山;这是金沙江,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这是云彩,代表吉祥和安宁;这是哩哩,是传说中的吉祥鸟……每一种纹样,都记着我们傈僳人走过的路,看过的天,听过的故事。”
老人的话语简单,却带着诗意的讲述让谢观颐听得入神。
“我们织锦啊,”阿孜奶奶拿起那枚光滑的木梭,示范着如何将纬线精准地穿过紧绷的经线,“就像走路,一步都错不得。你看,这根线要是穿错了地方,后面的花就全歪了,整匹布就不好看了。人这一辈子,也是这样咯。”
经纬交错,一步不可错,若错了,便重头来过。
这简单至极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撬开了谢观颐紧闭的心门。
她与齐景崇最初那份建立在算计与虚假温柔之上的关系,是第一步错吗?还是后来,在巴黎那个充斥着艺术与自由气息的城市里,对宫宵那份基于感激、共鸣和短暂依赖而产生的微妙情愫,是潜在的错步?亦或者……在山区的暴雨中,在那个眼神清澈、热忱得像一团火的年轻人不顾一切朝她走来时,她任由那颗名为“闻人也”的种子在自己荒芜的心土壤里悄然发芽,才是最大的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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