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证言]清白如山
秋意渐浓,梧桐叶片片金黄,在西安古城的街巷间铺就了一层璀璨却短暂的地毯。距离赵致远指尖那石破天惊的微弱觉醒,又过去了大半个月。他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那日短暂的清明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片刻后,更漫长的黑暗似乎又重新笼罩下来。但江静云和负责的医护人员都坚信,那绝非偶然,那微弱的火星既已燃起,便绝不会轻易熄灭。
这天下午,江静云刚清理完一批旧税务档案,手指上还沾着淡淡的墨痕和灰尘,档案馆的负责人,那位姓李、头发花白、神色总是异常严谨的老同志,却亲自来到了她所在的库房。
“静云同志,”李主任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换身正式些的衣服,跟我去一趟军管会礼堂。”
江静云微微一怔。军管会礼堂?那通常是举行重要会议和仪式的地方。她看着李主任脸上那罕见的、混合着庄重与一丝悲悯的神情,心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点头,去到后面的休息室,换下了沾满尘土的工装和袖套,穿上了那套只有在极正式场合才会取出来的、洗熨得笔挺的灰色干部装。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她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镜中的自己,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震荡。
当她跟着李主任走出档案馆,坐上那辆等候在门口的旧吉普车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省政府大院门口的石狮子上,泛着冷硬的光泽。
军管会大礼堂内,气氛肃穆。主席台上悬挂着鲜艳的党旗和国旗,台下前排坐着军管会、市委的主要领导,以及各机关单位的代表。后排则是一些闻讯而来的干部和群众。没有喧哗,只有低沉的交谈声和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期待感。
江静云被引到前排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她的目光扫过会场,看到了许多熟悉或半熟悉的面孔,有些人向她投来复杂的一瞥——有关切,有敬佩,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她知道,今天这个场合,必然与数月前那场震动古城的钟楼事件,与那个至今仍被一些人私下里议论的名字有关。
会议开始了。常规的工作报告之后,主持会议的军管会副主任,一位面容刚毅、声音洪亮的中年军人,走到了话筒前。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目光扫过全场,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礼堂瞬间鸦雀无声。
“同志们!”副主任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要完成一项迟到已久,却至关重要的工作。这是一项关于历史、关于忠诚、关于牺牲的庄严证言!”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为了让每一个字都更有分量。
“经西北局、西安市军管会联合调查组历时数月的缜密调查、核实,并报请上级批准,现对原我党地下情报组织‘长安小组’及其主要成员的历史功过,做出最终结论!”
江静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副主任拿起一份文件,开始逐字宣读:
“……调查结果表明,‘长安小组’自重建以来,在负责人陆明远(原名陈望途)同志领导下,深入敌后,不畏艰险,为配合我军解放西安,获取敌军城防部署、挫败敌特‘长庚’破坏计划、保护古城重要设施等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
“……小组主要成员雷万山同志,对党忠诚,作战勇敢,在解放后肃清敌特残余的斗争中,不幸遭潜伏敌特分子狙杀,壮烈牺牲!”
“……白曼琳同志,机智勇敢,坚贞不屈,在被敌特绑架后,经受严刑拷打,未吐露丝毫组织秘密,最终英勇就义!”
“……陆明远同志,信念坚定,智勇双全,在身份暴露、遭受污蔑的极端困境下,临危不惧,以身为饵,与敌特头目徐远舟及其核心骨干同归于尽,以生命扞卫了革命气节,证实了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
“……交通员‘寒露’同志,叶莲舟同志、吴忠友同志、赵致远同志……均在各自岗位上为革命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与牺牲……”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江静云的心上。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音容笑貌,伴随着这些冰冷而庄严的文字,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她的眼眶发热,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最后,副主任提高了音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据此,组织决定:追认陆明远、雷万山、白曼琳、‘寒露’、叶莲舟同志为革命烈士!为江静云同志、赵致远同志、吴忠友同志记特等功,授予‘模范情报工作者’荣誉称号!此前流传的一切关于陆明远等同志的不实之词,均属敌特分子恶意污蔑,现予以彻底推翻,以正视听!他们的英雄事迹与崇高精神,将永载史册,激励后人!”
“现在,请烈士家属及荣誉获得者代表,上台接受证书!”
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持续不断的掌声。这掌声,是告慰,是敬意,也是迟来的正义。
江静云在一片模糊的泪眼中站起身,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走向主席台。她代表的是“长安小组”所有的幸存者,代表的是那些无法亲自前来领取这份沉甸甸“证言”的英灵。
军管会主任亲自将五份裱糊在硬纸板上的、印着鲜红国徽和“革命烈士证明书”字样的证书,以及三份同样庄重的“特等功荣誉证书”,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中。证书是崭新的,墨迹犹香,上面清晰地写着每一位同志的名字和简要事迹。
江静云双手接过,感觉那薄薄的几张纸,却重得几乎让她无法承受。她对着主席台和台下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仪式结束后,江静云没有多做停留,她抱着那八份证书,像是抱着战友们失而复得的灵魂,也怀着对赵致远、吴忠友康复的期待,匆匆离开了礼堂。她没有回档案馆,而是径直去了市立医院康复病区。
赵致远的病房里,午后的阳光正好。他依旧安静地躺着,目光茫然。护士刚给他喂过药。
江静云走到床边,将其中一份“特等功荣誉证书”轻轻放在他的枕边,让那鲜红的国徽和他的名字,正好落入他视线可及的范围。
“致远,”她俯下身,声音轻柔却清晰,“你看,组织给我们发证书了。你是‘模范情报工作者’,老雷、曼琳、掌柜的,还有‘寒露’、莲舟,他们都是烈士。以前那些脏水,都被洗干净了。我们……清白了。”
她说着,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证书光洁的表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赵致远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但江静云却敏锐地注意到,当她说出“清白”两个字时,他那搭在被子外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一下。仅仅是一下。
但对于江静云而言,这已足够。他听到了。他懂了。
她坐在床边,默默流着泪,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这份如山铁证,终于来了。它洗刷了污名,告慰了亡灵,也为生者指明了前路。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将与这些证书所代表的历史和记忆,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外面的世界或许有更广阔的天地,更重要的岗位在召唤,但她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用战友鲜血浇灌过的、需要默默守护的精神土壤之中。
清白已证,夙愿已了。剩下的,便是用余生,去履行这份“证言”背后,那份无声却重于泰山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