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霜 第408章 民生多艰

商队依旧在每日向南行进，但速度却慢了些许，主要是已经开始在沿途抛售和采买货物，从北地带来的货物，体积大的大多已经出手了，只剩一些珍贵但体积小的还留着奇货可居。

鹿野也是没办法。

时令入夏，天气炎热起来，而她们行来这一路，竟然真的一滴雨也没下。

对于行商的人来说，天天艳阳天，不耽误赶路自然是好的。

但对于百姓来说，这简直无异于钝刀子割肉。

眼看着田地里越来越干旱，河道里水位越来越低，甚至自家水井的水位也越来越低，所有人都忍不住心浮气躁。

尽管只在住宿和采买出手货物时与当地人接触，但鹿野也能够明显感觉到，人心越来越浮动。

尤其越是底层越浮动。

如那波打劫的山贼，隔三差五的，鹿野便又遇上了好几拨。

大部分都是新进落草为寇的散兵游勇，因此对商队造不成什么威胁，往往都用不着鹿野出手，就被手下一群渴望练手的男人女人给收拾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鹿野也没有再让雷礼把人押送衙门了。

穷凶极恶的直接杀了，倒是简单省事。

麻烦的就是那种明显活不下去了，被逼上梁山的，而这种人在山贼里显然占多数。

鹿野本想把人抢光了，让他们自生自灭，但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皮包骨头的样子，为数不多的良心到底有点隐隐作痛。

而商队里几个人对这种事深有感触。

“老大，就是，那个，你说……”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看上去就伙食很好、脸颊肉饱满的汉子站在鹿野面前扭扭捏捏，活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般害羞。

鹿野扶额，打断其羞涩，“赵正义，有话直说！”

没错，眼前这黑黑胖胖的汉子就是之前收编的笨贼首领赵正义，在太平村待了许久后，已经融入集体不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从黑黑瘦瘦变成了黑黑胖胖。

之前他跟他的几个兄弟也跟着一起跑过几次商，算得上有经验了，因此这次也主动请缨，一路上也一直是吃苦耐劳，让鹿野还挺满意。

就是脑子一如既往地不大好使，说个话都吭吭唧唧。

被鹿野一喝，赵正义立刻条件反射站直军姿——他可是经受过鹿野的专业训练的——大声吼道：“老大，俺想问能不能收下那些贼！就跟您当初收下俺们一样！给他们一条活路！”

没错，作为几乎有着一模一样出身的前山贼，赵正义看到这些人，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兄弟们。

但他和兄弟们命好，遇到了老大，老大把他们带到了太平村，给了他们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生活——谁敢想，以前才九十斤的他如今竟然能吃到快一百八十斤啊！

鹿野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江南，不是北境，而且我们还在行商。”

她能收编赵正义以及其他山贼，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地利因素。

不管人咋样，直接带回太平村，带到朔方，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呢？也能扔去修城墙当苦力不是？

所以拐人回去一本万利。

包括之前从京城带流民去朔方也是。

顺路，加上朔方的确太缺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带上那么多人千里迢迢长途跋涉。

但若不是有着朝廷和傅霜知的支持，她自己是万万不会动这个心思的。

而如今情况就更不利了。

这里比京城离北境更远不说，她们还在继续南下行商，怎么带着这群人北上？当然，带上一小部分人没关系，商队还是能压服和支撑得起这部分人的，但眼看这山贼土匪层出不穷的架势，往后肯定还会有更多。

赵正义脑子虽不灵光，鹿野一点拨也能想通其中关窍。

但他心里还是很惋惜。

有过相同经历的他最明白，走投无路被逼落草为寇的人，大多数所求真不多，只不过为了一口吃的，只要给他们一个活路，谁又想干这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呢？

但老大说的也对，他们是商队，是来行商的，不是来做善事的，自然不能见到人就收。

感情理智不停拉扯，赵正义平日里吃饱就心满意足的脑瓜子难得充满了惆怅。

鹿野看他长吁短叹的样子，不禁笑了。

“既然你这么想给他们指条活路，那我教你个法子。”

赵正义：“？！”

……

“哎呀，俺还当江南的人都过着神仙日子呢，没想到，咋还连俺们北境都不如？”

“你们这不是去年才遭了灾吗？今年咋又大旱了？还不如我们北境，我们北境去年今年可都是风调雨顺的，去年冬天落了好几场雪，春天又落了几场雨，田里庄稼长得好着呢！”

“什么？你说北境也种田？你这不是放屁呢么！”

“俺们北境咋不种田了？俺们北境地广人稀，落户就能分起码十亩地！人人都有田，咋会不种田？”

“落户分田真的假的？当然真的！比真金还真！你是不知道俺们北境地盘多大人多少，大片大片的地根本种不过来，所以官府早说了，只要落户就有田！而且第一年免赋税，第二年到第五年只要一成税！”

“蛮人？怕个球的蛮人！你没听说过我们郡主大人吗？就那个把老蛮王打地屁滚尿流的郡主大人！那可是俺们北境的保护神！”

“以前俺们怕蛮子，但有了郡主大人，俺们可就不怕了，要不俺们咋还能来这儿跑商呢？你看看我和我兄弟们这一身肉，这都是托郡主大人的福啊！有了郡主大人，俺们北境安居乐业，风调雨顺，户户都有田，人人能吃饱，那真是神仙日子也不换啊！”

……

赵正义和他几个兄弟唾沫横飞，把一群说是山贼不如说是难民的人说地一愣一愣的，彼此眼神对视，感觉仿佛在听天书。

等到商队离开，赵正义留给这些人一些粮食。

撇去之前的浮夸，握着领头人的手又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俺真的没骗你们，俺也是想给你们指条活路，以前俺也干过跟你们一样的勾当，差点命都没了。”

说罢，也不管这些人信还是不信，赶紧跟上了商队的大队伍。

留下身后一堆人面面相觑。

“他二叔，咱们咋办？”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开口，声音却赫然是个女声，而从这称呼也看得出，这些所谓山贼竟然还是沾亲带故的一大家子。

被女人喊的二叔显然是众人中比较能主事的，他看看手中赵正义留下的粮食袋子，看看远去的商队，再看看身边这一圈个个瘦地皮包骨的族人，脑海中转了八百个心思，最终一咬牙，一狠心。

“咱们北上！要饭也要要到北境去！”

反正留下来也多半是个死，不如拼一把！

-

鹿野当然不知道她交代赵正义的几句话影响了一群人的命运，她还在按部就班地带着商队继续南下。

出发前，她就规划好了行商路线，此次除了一路上采买交换，最重要的几个目的地便是苏杭和湖广。

苏杭不必说，天下最是精巧富丽之地，那些蛮人贵族想要的东西，这里多半都能满足。而且苏杭的有钱人也不比京城少，那些带来的上好的皮毛草药等也可以卖给这些冤大头，哦不，大主顾。

而湖广则是粮食等几种大宗货物产区，就算当地不产，九省通衢之地，离哪里都不远，买什么都方便，因此鹿野便想最后离开前在这里采买一番。

大宗货物体积大占地方，因此自然是先去苏杭。

苏杭不仅是有钱世家扎堆的地方，也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良田沃土，风调雨顺，据说一亩田的产量比北地两三亩都强，因此即便许多百姓农户耕田很少甚至没有，也能比北地百姓过得更好。

但鹿野一路看着，却并没觉得好到哪里去。

除了没有蛮人的威胁，天下各处的百姓似乎都一样苦。

甚至这里的百姓更苦。

为了赶时间，商队总是选择最短的路线，因此并不总是在城镇休息，偶尔也会在乡间农家落脚，于是鹿野便亲眼见识到此间百姓的真实生活。

比如这天，商队在一个有着几百人的村庄的村长家落脚。

“屋子狭小，饭菜简陋，还请贵人担待。”村长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一脸皱纹跟橘皮似的，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家已经是村子里最大的房屋了，但连商队的十分之一人都安排不下，能够提供的饭食更是简陋，但商队给了他不少银子，他便生怕招待不周，让这些贵客不满意，把银子给要回去。

但鹿野自然并不在意这些。

别说这还有个院子和村子供他们休息了，之前在北地赶路时，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商队一直都准备有齐全的露营物什，至于饮用食水，更是一路赶路一路采买，从来没敢缺过。

这村长家房子不多，但好在院子大，甚至院子本身就是个晒谷场，商队的人直接在这晒谷场上扎营休息即可，好歹有院墙和篱笆的遮挡，比完全露宿野外还是好多了的。

因此鹿野直接示意雷礼，让村长不必在意——大魏京城以南到底不如北境民风奔放，女子少有在外主事和抛头露面的，尤其在这种小地方，若是她摆出主事者的架子，少不得还得解释一番，又引人注目，因此没有必要的时候，鹿野都是让雷礼充当话事人的。

别说，雷礼那个头那气质那长相，站出去就挺能镇住场子，一路上也是免了不少麻烦。

之后，商队便由雷礼指挥着自行扎营做饭。

鹿野则是到处溜溜达达，跟村长以及村民们闲谈。

她打扮地十分不起眼，看着就是个好奇的毛丫头，村民们便也没人防备着她，问什么说什么，因此鹿野很快就摸清了整个村子的状况。

这个村子总共二百多户，七百多人，也算得上一个中等村子了，但连村长家都看着挺寒碜，原因也是很简单。

因为村子周围的田地，几乎没有属于村民的。

除了如村长这样的家里还有几亩地，其余大多数村民都是佃农，给同一个地主老爷种地。

而像这个村子这般的情况不是少数，据村民们说，他们隔壁村、隔隔壁村、隔隔隔壁村……的亲朋，也都是给大地主种地的佃户。

虽然是鱼米之乡，但大多数百姓却没有田产，大量土地都集中在少数大地主手中。

佃农一年到头忙死累死，最后能挣够勉强一家人饿不死的粮食就算好年景了。

但今年显然不是好年景。

鹿野在村头溜达一会儿，便看见好多村民在村头的田地上来来去去，还有不少人在地头摆起了香烛纸钱，磕头跪拜，甚至跳大神，无一不有。

鹿野不用问都知道，这是在求雨。

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就要全旱死了。

但鹿野还是跟这些人闲聊了几句，然后发现情况比她想的还恶劣。

朝廷还会因为天灾适当减免赋税呢，但地主却不会因为天灾而不让佃户交租。

如果今年的田地颗粒无收，佃农们不仅辛辛苦苦一无所获，甚至还要倒欠地主粮食。

当然，到时候地主倒也不一定会看着佃农饿死，多半会拿出粮食“借”给他们，然而借粮的利息，绝对称得上高利贷，比如村长家这种家里还有三五亩地的，借完粮食，明年立马就得卖田还债，然后一家人也彻底成了没田地的穷光蛋，只能也变成佃户，给大地主种地。

村子里的大多数佃户其实也多半是这么来的。

鹿野听了都直呼心黑。

但她也无能为力，因为这一路走来的村庄，基本都是如此。

她带的货物再多，人手再多，也救不了这触目所及的所有人。

这晚，鹿野睡觉时都有些不安稳。

第二日启程，商队给包括村长家在内的几户招待了他们的人家都留了银子，然后丝毫不耽搁，继续向前行进。

再过没多远，他们就要到达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大城了。

那里，汇聚着最多最有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