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六月十八日,一栋新建的六层高楼房里,最高层那户的窗户全部洞开,吹散了最后一丝油漆和木材的味道。
许愿和龚雪站在258平方米的新居中央,看着堆放在客厅中央寥寥无几的行李,相视一笑。从静安寺的老房子搬过来,竟只用了半天时间。不是东西少,而是新家太大,那些陪伴他们多年的家具物件散落进去,如同石子投入湖泊,只激起细微的涟漪。
“真静啊。”龚雪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有了轻微的回音。她走到整面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波澜不惊的黄浦江,对岸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如同精致的模型。江面上有拖船缓缓驶过,拉出长长的波纹。
许愿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他们从弄堂的嘈杂、静安寺的市声里挣脱出来,一下子跃入这开阔的、近乎奢侈的宁静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以后你备课,再也不用担心吵到楼下邻居了。”许愿笑道。他特意将朝南的一间大房做了隔音处理,铺了木地板,装了整面墙的镜子,给龚雪做备课房。
龚雪眼角弯起幸福的笑纹:“那你写东西,也终于可以关起门来,没人打扰了。”她看向客厅另一侧,那是一扇紧闭的胡桃木门,“去看看你的新书房?我都没敢提前看,等你一起。”
许愿的心跳微微加速。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安静的书房,其诱惑不亚于一座宝藏。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厚重的门。
阳光从东、南两面的巨幅落地窗倾泻而入,将整个房间照得通透亮堂。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此刻还空着,散发着新木材的清香,等待被填满。书架前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用整块老柏木打造的书桌,桌面上木纹如流水,光滑如镜,足够摊开所有的资料和手稿。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皮质转椅安静地候在桌后。另一面墙边,则是一张舒适的躺椅和一个小茶几,供阅读小憩。整个空间简洁、宽敞、宁静,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在呼唤着思考与创作。
“这……太大了。”许愿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惊喜和一丝无措。他习惯了在弄堂阁楼、在静安寺老房角落里逼仄的书桌上写作,突然拥有这样一个近乎“辽阔”的专属空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大才好。”龚雪从身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你那些奇思妙想,那些星辰宇宙,那些人间烟火,总得有个宽敞的地方安放。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平行宇宙指挥部’了。”
许愿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是啊,这里将是他征战另一个世界的起点。
接下来的半天,他们一起拆包,归置。书籍一一上架,手稿分门别类放入抽屉,当最后一本书被放入书架,许愿站在书房中央,环顾四周。这个空间终于被赋予了灵魂,它不再只是一个房间,而是他思想即将栖居的巢穴。
夕阳西下,将黄浦江染成了一条流动的金色缎带。对岸的外滩开始亮起灯火,像一串逐渐点亮的珍珠项链。
他们在新家的露台上支起了小桌,简单的几样小菜,一瓶红酒。夜风带着江水微腥的气息吹拂而来,驱散了白日的余热。远处城市的喧嚣被距离过滤,变成一种低沉的、永恒的背景音。
“真像做梦一样。”龚雪举着酒杯,望着眼前璀璨的景色。从上影的招待所间,到静安寺的60平米老房子,再到如今这可以俯瞰浦江的宽敞新居,几年的时光流转,生活的轨迹清晰得如同对岸的灯火。 “还记得我们刚结婚时,在上海都没有房子,结婚后才买了一套60平米房子,你写字,我就在旁边给你扇扇子。”许愿抿了一口酒,回忆让目光变得温柔。
“时代不一样了。”许愿握住她的手,目光投向更远处。浦东开发开放的号角虽然还未正式吹响,但春江水暖鸭先知,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孕育着惊人的能量和无限的可能。他们的家,恰好成了这时代浪潮即将涌起前,一粒被推上滩头的沙金,提前感受到了那澎湃的推力。
“以后就在这里,”龚雪依偎着他,指着脚下,“看着浦东一天一个样。看着你的书,一本一本地写出来,填满那个大书架。”
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温热的潮水,将许愿轻轻包裹。这幸福不仅仅来源于宽敞的房子和绝佳的视野,更来源于这方天地所代表的安定、希望以及无限延伸的未来。它是对过去相濡以沫的犒赏,更是对下一个创作黄金期的盛大邀约。
夜深了,江风渐凉。对岸的灯火依旧璀璨。
许愿独自回到书房,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新买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温暖的光晕在宽大的桌面上圈出一片宁静的领域。窗外是无垠的都市夜空和闪烁的星河,窗内是等待被书写的历史与未来。
他在那张舒适的皮椅上坐下,感受着背部得到的良好支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全新的稿纸,纸张的芬芳混合着木香,沁人心脾。他拧开英雄钢笔的笔帽,吸饱了蓝黑墨水。
笔尖悬在雪白纸页的上方,微微颤抖。
写什么呢?
不再是西北草原的悲欢,不再是宇宙深处的征战,也不再是北京胡同里的烟火。在这个浦江东岸的新起点,在这个面向未来的窗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去书写这个正在剧变的时代,去记录这片热土上即将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奇迹,去描绘这浪潮中每一个平凡人的梦想与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