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和她的儿女们 第44章 黑丫头

六零年的腊月，桅兰的大女儿出生了，接生员告诉她生的是女孩。

屋里黑咕隆咚的，借着用小碟做的洋油灯里燎出来的那点昏暗的光，栀兰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小闺女。

包裹里露出的那张又黑，又瘦，又丑的小脸儿，活像个小老头儿。“唉，怎生了个这么难看的丫头”，栀兰在心里嘟囔着。

刚怀上她的那几个月，是桅兰最悲伤、最绝望时候，她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生出来的孩子要是能漂亮，那才奇怪呢。

吃低标准以后，栀兰怕嘉濠身体抗不住，打来饭吃上三两口就倒进嘉濠的饭盒里，自己回家再上妈妈那里吃点面瓜土豆垫补一下。

“今天是第十三天了”，栀兰躺在炕上，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日子。

这十三天里，她一直想问嘉濠一句话，但又害怕碰到他内心的痛处，所以，她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心里忍着，等着。

她在寻找一个更合适更恰当的话题。她比谁都着急，想更早一天去帮丈夫揭开他心里的那块伤疤。

栀兰早就明白，其实嘉濠和她，都在互相掩饰，两人面对的时候都在强装笑脸。

别看嘉濠开导她时候，表现得那么坦然，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谁都想象不到他有多喜欢小牧洲。这一年里，他几乎天天在想那个孩子。

有一天嘉濠在地里淋了大雨，衣服全湿透了。到家之后，栀兰赶紧给他找了衣服换上，让他在炕上暖和暖和，自己到院子里把嘉濠的湿衣服给洗了。

搓衣服的时候，她的手指突然被他的衣服兜硌得生疼。翻出来一看，原来是他给小牧洲刻的那个只有鸡蛋大小的木枪。

小木枪一共有两把，逸卿的那把大一点，有大人的一只手那么大，牧洲的这把是小的。

那是栀兰还没来东北的时候，嘉濠给孩子刻的。他跟栀兰说：

“到了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你们，就一心想为你们做点事，我一拿起它，就好像看到了你们一样。”

栀兰不知道，自从牧洲“扔掉”以后，嘉濠只要晚上一闭上眼睛，牧洲的小模样就一直在他眼前晃着。

当他睁开眼睛想去摸摸他，抱抱他的时候，他的影子又突然不见了。

天要亮的时候，蒙蒙眬眬中他又听到了小牧洲刚会冒话时叫他“大大、大大”声音，他一下眼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段日子里，嘉濠没有一天不是心如刀绞。他只是不想叫栀兰看出来，所以就默默地把这把小木枪揣在兜里，就像牧洲天天在他的怀里一样。

闺女生下来十多天了，他从来没瞅过，也没问过。整整十三天了，他连一眼没看过这个孩子。

“你……不喜欢这个丫头呀……”晚上，栀兰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问嘉濠。

“没有啊。”

“那你为啥么不瞅她呢？”

“她那么小懂啥呀，瞅不瞅她也不知道。”嘉濠搪塞着。

“你去给她上户口了吗？”

“上了。”

“你给她起了个啥名啊？”

“还没来得及想呢，就先上了个‘小丫’，等她上学再改吧。”

“这个丫头来的不是时候。”栀兰低声说。

“我在最难过的时候怀上了她，这十个月里，我又没给过她一天好心情，你说她要是有感觉的话，得多伤心。”栀兰的眼泪掉了下来，流到了耳朵里。

“尽管她长得不俊，我感觉越来越稀罕她了。”栀兰慢慢地像是自言自语，眼泪缓缓地淌着。

“……这十个月……要不是她陪着我……，我……到现在也走不出来……”她泣不成声地喃喃自语，“傻闺女，你要来也不挑个好时候……”

嘉濠赶紧坐起来，用手抹着栀兰脸上的泪水：“都过去了，不哭了。”

“你说这丫头的命得有多苦？刚怀上她，低标准就开始了，大人都吃不饱……你瞅瞅她长得那样，黑瘦黑瘦的，哪有一点像小闺女的。”

嘉濠挪到桅兰跟前，把包在被子里的小丫头托在手里，眼睛也红了。

“等以后条件好了，多给她补补，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嘛，将来说不定变成大美女呢。”他安慰着桅兰。

“美不美的无所谓，只要她能顺顺当当地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哪个闺女在她妈妈的心里不美呀？”栀兰发出了一个母亲的感慨。

“哎——这不有名字了吗？名媛的媛不就是美女吗？就叫筱媛吧。”嘉濠说。

桅兰一听笑了，“这个名字好，还有意义。这两个字里有咱俩的共同心愿。”

“嗯。她从小受点苦，长大就好了，以后会越来越有福的，这叫先苦后甜。”嘉濠把闺女抱在怀里了。

筱媛满月后，桅兰的情绪好了很多，她看着一天一个样的闺女，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这个还不到两个月的小丑丫头，眼睛就跟会说话似的，栀兰的心里一阵激动，她高兴地把闺女抱起来左亲亲，右边亲亲。

她感觉闺女好能看懂她的心思，娘俩个“咯——嘎——”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

六二年的秋天，职工们都回到家自己做饭吃了。栀兰再也不用担心嘉濠在食堂吃不饱了。

“太好啦，终于不用挨饿啦——”栀兰跟嘉濠躺在炕上小声地喊着，两个人高兴一阵突然就不笑了。

他们自从到了东北就吃食堂住宿舍，不让自己生火做饭，后来虽然是标准低了点，但他们有大大的“小开荒”帮衬着，也没叫大人孩子怎么饿着。

这要自己做饭吃了，这点工资除了买粮食，也剩不下什么钱啦，再说了，这么多人，要是都靠大大那点小开荒也不够啊。

栀兰和嘉濠都感到了压力。他们决定从头开始学习。

嘉濠想，得先解决吃的问题，先学着种菜。

他把房前屋后的地都挖了出来，跟大大要来各种蔬菜的种子，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各个季节的蔬菜都种齐了。

栀兰开始学做东北的饭菜，学着给大人孩子们做冬夏两季的衣服。两个人忙得热火朝天。

嘉濠是队里青年突击队长，兼宣传干事，每天都早出晚归，栀兰从心里为他高兴，她的男人再也不用像在老家那样憋屈了。

栀兰休完了四十七年的产假。她对自己说，“现在是四张嘴吃饭了，不能光靠嘉濠一个人。”一方面她心疼丈夫，想帮他分担，另一方面她不想被嘉濠拉得太远，她决定出去工作。

她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妈妈屋里，让妈妈帮着照看着。头几天除了中间回来喂她两次奶，其他的事情，都是妈妈管。

栀兰的身体一直没太恢复好，那点奶水根本就不够孩子吃，妈妈看筱媛一哭就知道她是饿了，就用饭米汤喂她。

给她断奶以后，妈妈把饭勺子坐在炉火上，用白面搅点甜浆糊给她吃，筱媛一顿能吃大半碗，几个月就被妈妈喂成了一个胖丫头。

一晃筱媛两岁了。妈妈把她照顾得干干净净，小脸胖乎乎的也长开了，不再像刚出生那样又黑又瘦了。

这个丫头特别省事，一天到晚也听不到她的哭声。舅舅们见了都喜欢逗她玩一会儿，栀兰和嘉濠下班回来，老远就能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白天妈妈就坐在门口，看着她在院子里玩。筱媛不管正在跟谁玩，只要一看见嘉濠和栀兰的影子，就“咯咯咯”地张着两只小手，像只小鸡崽一样，呼扇呼扇地跑过去。

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搂着嘉濠的脖子，肉嘟嘟小脸蛋使劲地往他的胡茬上蹭，好像多少天没见到嘉濠一样。

嘉濠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个小黑丫头给融化了，他终于从压抑了两年的伤痛中走了出来，重新又焕发出了旺盛的激情与活力，浑身充满了干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