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坐在院子那棵青枣树旁边的藤椅上,手里拾起几个被风吹落的枣子。这一冬天,栀兰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在地上拾一大盆青枣,端到厨房洗干净,放在桌子上,让家人们吃。
院子里的风吹过来一缕缕水果的味道,吸进鼻子里舒服极了。这个小区最大的特色就是果树多。每个院子里都有三种以上的水果树,而且每家都不一样。
儿子家有芒果树,杨桃,青枣,还有不同品种的花。冬天虽然也有些凉,却不像东北的寒冷那样伤人,只有咸湿的潮气,裹着暖意往骨头缝里钻。
孙子凑过来,笑嘻嘻问她:“奶奶,北海好不好?以后您就住这儿呗,别回东北了。” 栀兰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都说北海气候温和,空气中负氧离子高,对降三高有奇效,特别东北的心脑血管疾病,关节炎等有明显的作用。
临来的时候,她也想好了,要是住得惯,就不回东北受那份遭罪了。可真到了这儿住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几个月挺好,大闺女、老儿子他们都从老家过来陪她,每天带着到处逛风景,看热闹,带她吃各种没见过没吃过的风味小吃,晚上陪着她在小区里散步,听她讲老家的那些念念不忘的往事。
那些天她没功夫想家,除了胰岛素之外的小药都停了,儿子高兴地说:“妈,你这气色,比在老家好多了。”
可热闹一散,该回去的都回去了,栀兰的心里空得发慌,前一阵子心里那股子踏实劲儿,就跟被抽走了似的。
栀兰最先察觉不对劲的是,她每天都睡不好觉。以前在老家,她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现在躺在床上,心却像飘在半空,落不到实处,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能入睡。
还没出正月,她嘴里就起了燎泡,牙床子肿得不敢张嘴吃东西。
于是,她赶紧把之前停的药又找出来,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就是上了点火,吃药根本解决不了她想家的问题。
想家的滋味像一根细线,日夜在心头扯着。那根线越扯越紧,勒得心口发疼。她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从青枣树走到芒果树下,再走到杨桃树,数着树上的果子,一遍又一遍。
她常梦见东北的家,梦见自己和同学一起坐在老年大学的课堂上。教室里练书法,梦见和老姐妹们一起在广场上晨练。醒来时眼角总是湿的,枕边还留着梦里北风刮过窗棂的声音。
晚上八点多,三女儿打来电话,电话里女儿的声音裹着寒气“妈,咱家楼下的雪可厚了,我今天买菜,看见催老师了,他还问您啥时候回来呢。”
栀兰握着手机,嘴上应着 “快了快了”,话没说几句,眼眶却热了。她跟女儿说这边一切都好,说孙子又长个儿了,说儿媳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清淡的菜,可挂了电话,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那一夜,她彻底没合眼。脑子里跟过筛子似的,全是老家的事儿。想起以前冬天,她天不亮就起来生炉子,想起刚搬到市里的时候,没有引火柴,她带着老儿子上山背柴草。
她想起两个小外孙子刚上小学时,三闺女家跟学校只隔着一条大道。每天放学时间一到,栀兰就站到后阳台紧盯着学校的大门口。直到两个小家伙安全地过了大道,跑到楼下,她的心才放下。
欢欢乐乐从生下来,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这么大也没离开过她,虽然快上中学了,但是在家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能见着面,这一晃,她来到北海差不多三个月了,说不想,那是假的。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没到五点又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起来后浑身没力气,腿像灌了铅,只想躺着,可躺着更难受,脑子里的念头跟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
她想去厨房帮儿媳做饭,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儿媳拦了回来:“妈,您歇着,我来就行,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儿媳低头切菜,背影利落而疏离,栀兰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退回客厅。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悄悄地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来到北海,栀兰天天看老家的新闻,可这一大早上的,也没有她喜欢看的节目,她眼睛盯在电视上,心却早就跑回了东北。
吃完早饭,栀兰试着拿出画笔。以前在老家,没事就爱趴在案桌上画画,可现在,她把画纸铺在桌上,握着画笔,半天落不下笔。画纸上一片空白,像她此刻的心境,空落落的看不见着落。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老家阳台上那盆龙爪是不是旱死了一会儿又担心小孙子上学会不会冻着。画笔在纸上蹭了两下,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她此刻的心思,乱得理不清。
天大亮了,栀兰索性穿上鞋出去转悠。沿着小区整齐的道路慢悠悠地散着步,整个小区几十栋别墅,她连个人也没看见。偶尔有几个人推开房门,就钻进了车里,一溜烟似的把车开走了。
嗨,这个地方可真奇怪,白天看不见人出门,一到晚上就来了精神,不到半夜不睡觉。栀兰晚上睡得早,所以这么长时间了,小区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想起以前在老家,街坊邻里都熟络,早上出门买菜,碰见谁都能唠上几句;傍晚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在广场上跑,晚上看着电视里王宝钏,听着杨三姐告状,那才叫日子啊。
儿子家再好,也是外人的家。儿媳妇体格不好,家里总来客人,今天来三个,明天来两个,没闲着的时候。
她知道儿媳难,也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但儿子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让她回去,她要是硬走的话,怕儿子伤心。因此,栀兰决定再坚持两个月试试。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在心里劝自己,”你都快八十的人了,怎越老越没有出息呢?儿子、孙子看在眼前,儿媳又能干又孝顺,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你还想什么家呀?真是不知足。“
儿子也看出来栀兰想家了,跟她说:“妈,等天晴了,咱们去三亚玩几天,那边的海比这儿还好看。”
她知道儿子孝顺,知道孩子们都盼着她好,可心里那股子想家的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像菜地里的草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地冒。
这天早上五点钟,栀兰又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客厅,慢慢地打开房门,走院子里,望着黑咕隆冬的天空,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海腥味儿,脑子里又想起老家楼下的那片草坪,还有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