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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铜雀苑观澜殿偏殿的废墟上，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将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焚毁后的焦糊味、织物灰烬的怪异气味，以及那具焦尸散发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狄仁杰对周遭的污秽与惨状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这片狼藉之中。
他拒绝了县令递来的湿巾，示意举火的兵士再靠近些。
火光下，他深邃的双眸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痕迹。
他并未急于再去触碰那具令人不忍卒睹的焦尸，而是以尸体为中心，如同最耐心的织工，开始梳理这片死亡的经纬。
他步履缓慢，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谨慎，目光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块残木。
“县令，”狄仁杰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几处相距颇远的、烧毁得尤其彻底的区域，“你看这几处，地砖皆有釉化之象，灰烬颜色亦呈异样之白。寻常木质殿宇起火，断难产生如此高温。”
万年县令连忙凑近细看，连连点头：“阁老明鉴！下官也觉得这火烧得邪门，仿佛…仿佛泼了油似的！”
“不是仿佛，”狄仁杰语气肯定，他蹲下身，用银簪小心刮取少许那些异样灰烬，凑近鼻尖轻嗅，虽被浓烈的焦糊味掩盖，但仍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木材燃烧的刺鼻气味残留。
“是确凿无疑用了助燃之物，而且，不止一处火源。”
他站起身，指向尸体所在墙角、靠近窗口的另一处坍塌点，以及殿门内侧：“至少有三处火头同时或相继燃起，方能形成如此迅猛、如此彻底的焚毁效果。这绝非意外失火，乃精心策划的纵火灭迹！”
此言一出，周围的金吾卫兵士和衙役们皆面露惊容，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皇家禁苑，人为纵火，焚尸灭迹，每一条都足以震动朝野。
狄仁杰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具焦尸上。
此刻，这具蜷缩在墙角的焦黑残骸，不再是简单的火灾遇难者，而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谜团。
凶手为何要选择在此处杀害他？
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纵火焚尸？
这具尸体本身，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对待？
他再次蹲伏下来，强忍着刺鼻的气味，示意张承翊举火更近一些。
他不再用银簪，而是戴上了一副极薄的鹿皮手套，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尸体周围、尤其是身下的灰烬。
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生怕惊扰了这死寂中的最后证词。
灰烬被一层层拨开，混合着未燃尽的细小碳化物和融化的不明物质。
时间一点点流逝，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狄公手套摩擦灰烬的细微声响。
突然，狄仁杰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块不同于灰烬的、略带韧性的物体。
他更加小心地拨开覆盖其上的浮灰，一片约莫婴儿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质地相对厚韧的纸张残片，显露出来。
它被尸体压在了最下方，故而未被完全焚毁。
狄仁杰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用指尖轻轻捏住残片边缘，缓缓将其抽出。
残片的大部分已被碳化，脆弱不堪，但核心部分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上面依稀可见墨迹书写的字迹！
更令他目光一凝的是，在这片残纸旁边，还有一小块同样被压住、已严重变形扭曲的黄铜片，看形状，像是一方印章的某个角落，其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模糊的刻痕。
狄仁杰将这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凑到火光下仔细辨认。
纸张残片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仓促间书写，墨迹因高温而有些晕染，但关键的字眼仍可勉强识别：
“…粮…叁佰石…”
“…调…洛口…”
“…仓…验讫…”
还有几个零散的字符，如“急”、“速”等。
而那块黄铜残片，虽扭曲不堪，但隐约能看出曾是一个繁复的边栏纹饰，绝非民间俗物。
“敬之。”狄仁杰沉声唤道。
一直由张承翊护卫在外围、密切关注着老师一举一动的孙敬之，闻声立刻忍着伤痛快步上前。
他也戴上了手套，小心地接过狄仁杰递来的纸片和铜片。
年轻的书生顾不得脏污与恶臭，将残片凑到眼前，借着明亮的火光，全神贯注地审视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和印章残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老师！”孙敬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格式，这用语…尤其是这‘洛口仓’、‘验讫’字样，还有这印章的规制…这分明是兵部辖下，用于紧急军粮调度核验的文书格式！而且，级别不低！”
兵部！
军粮调度！
洛口仓！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废墟上空。
万年县令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被身旁的衙役赶紧扶住。
张承翊握刀的手猛然收紧，虎目之中寒光爆射。
案件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桩可能涉及宫禁管理的火灾命案，瞬间升级为牵扯军方、关系国本的战略物资大案！
孙敬之抬起头，看向狄仁杰，眼中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洞察，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朔州破译的密信，声音微颤：“老师，军粮调度文书，乃是军方机密，为何会出现在这洛水之畔的皇家园林？还与此焦尸一同被焚？这…这与我们之前在红烛寺地宫破译出的、指向漕运与粮仓的幽冥司线索…”
狄仁杰缓缓直起身，目光从弟子惊惶的脸上移开，望向远处黑暗中洛水方向那隐约的水光。
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嗯，”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看似不同，然则国之命脉，一在漕粮，一在军粮。漕粮维系京师运转，军粮保障边关稳定。断其一则伤，断其二则亡。幽冥司所图，恐非小打小闹，而是双管齐下，既要乱我经济命脉，又要弱我军事根基。这铜雀苑之火，恐怕只是他们掀开的冰山一角。”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具焦尸和手中的残片上，语气变得愈发冰冷：“这具尸体，或许曾是某个环节的知情人，或许是想反抗或告密者，故而遭此毒手。凶手焚尸，意在毁去他身上的证据，却不知，这灰烬之中，仍留下了指向其阴谋核心的铁证！”
狄仁杰的这番话，不仅点明了案件的严重性，更将眼前这桩离奇火灾与远在朔州揭露的庞大阴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升起，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仅仅在勘查一桩命案，而是已然站在了一场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暗战前沿。
“县令，”狄仁杰下令，打破了现场的死寂，“加派人手，就是把这废墟再翻查十遍，也要找出所有未被焚毁的蛛丝马迹！尤其是与文书、印章、乃至任何可疑物品相关的碎片！”
“下官遵命！”县令慌忙应道，立刻指挥衙役们再次细致搜索。
狄仁杰则小心地将那片文书残页和印章残角用特制的油纸包好，纳入怀中。他知道，这两样东西，是揭开“幽冥司”下一步军事阴谋的关键钥匙。
他再次环顾这片被火光与夜色笼罩的废墟，目光深邃。
焦尸的身份是什么？
他为何携带如此机密的文书出现在铜雀苑？
杀害他的凶手是谁？
这一切，与即将可能发生的漕运危机又有何关联？
重重迷雾，笼罩在洛水之滨。
而狄仁杰深知，他必须在这迷雾散尽之前，找到答案。
（第62章 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