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粉,懒懒地洒落山口,将昨夜惊心动魄的血与火镀上一层暖意。
谢云亭站在藏书峒的洞口,额角那片曾被系统烙下的茶芽印记,在阳光下微微一热,最后那点属于外物的灼痛感彻底消散,变得温润如玉,仿佛与生俱来。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万卷竹简,只是将那片刻着众人心愿与自己誓言的竹片,用一方素净的锦帕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郑重地放入怀中,贴着心口。
岩壁上,那些不知何人所刻的铭文,被昨夜那场幽蓝色的茶叶火焰映照过后,竟隐隐泛出不易察觉的金痕,仿佛天地也为这桩尘封千年的公案,做了一次无声的加冕。
“东家……我们就这么走了?”小顺子跟在后面,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丝不解。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的洞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那可是《茶枢全录》啊!”
谢云亭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晨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
“不是走,”他轻声道,“是送它回家。”
山下的临时营地里,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米粥的香气。
大脚嫂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虽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她拒绝了躺下的建议,咬牙坐直了身子,听完谢云亭的决定,沉着脸道:“云亭,你想得对,书不能再锁在山里。但你想得也不全对,这峒里,从此留不得人了。”
她“嘶”地吸了口冷气,忍着伤口的剧痛继续说:“墨盏先生若是真心悔悟,那帮没了主心骨的茶纲残部,就绝不会容他!他们得不到竹简,第一个要泄愤的就是守峒人。这地方,已成死地。”
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村妇,对人性的恶有着最直观的认识。
她看向灰衣道人和石聋儿:“你们,还有山里剩下的族人,都得立刻迁走!”
她喘了口气,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俺们信茶联盟,山里山外十二个村落,平日里靠信茶传讯,互为犄角。俺看,就把这《茶枢全录》分拆开,咱们一村藏一卷。他们人再多,还能把十二个村子全翻过来不成?”
这确是在乱世中保存珍贵典籍的最好办法。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他走到大脚嫂身前,深深一躬:“嫂子想得周全。但此书已经‘死’了太久,我们不能让它从一个石洞,换到十二个地窖里继续沉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面带疲惫却眼神发亮的人,“分拆是对的,但不是藏于地,而是藏于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半个时辰后,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所有守峒人连同他们的家眷,以及西坪村赶来接应的村民,黑压压地围坐了一圈。
谢云亭请来了村里唯一的老塾师,老先生颤巍巍地捧着从石聋儿手中接过来的第一卷竹简,就着初升的朝阳,用带着浓重黟县口音的腔调,一字一句地念诵起来。
“乾元三年,江淮大旱,民采野蒿代茶,官吏却强征‘茶税’,歙州茶妇陈氏,焚身于市,血书‘吾以命抵叶’……”
没有玄妙的工艺,没有高深的茶道。
开篇第一段,就是一段被湮没的、血淋淋的历史。
人群中起初还有些窃窃私语,可渐渐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茶工,听着听着,浑浊的老泪便滚滚而下。
有妇人默默从怀里掏出香烛,在圈外寻了块干净石头点燃,朝着竹简的方向,拜了三拜。
这一刻,这竹简不再是人人欲抢夺的秘典,而成了一面映照着祖祖辈辈血泪与风骨的镜子。
真正的传承,在这一刻,已经开始。
灰衣道人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谢云亭的身后,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戒备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释然与敬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极为严实的东西,递了过去。
“谢掌柜,这是家师老桑皮临终前,耗尽心血所绘的‘茶脉图’。”
谢云亭展开,那是一张泛黄的丝绢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记了自明清以来,散落在皖南、赣北、闽中等地,共计七十二处不为人知的隐世茶园与匠人血脉的所在。
每一处标记旁边,都注明了其擅长的独特工艺,或是某种珍稀茶树的生长地。
“我曾以为,这是家师留给我重振‘守峒人’一脉荣光的权力钥匙。”灰衣道人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地图,“直到昨夜,我才明白,这不是权力钥匙,而是一份责任名录。它应该交给能让这些星火重燃的人。”
谢云亭接过地图,指尖轻轻抚过那条从“祁门”延伸至“浮梁”,再蜿蜒到“婺源”的红线。
昔日徽州一府六县的茶叶黄金走廊,如今虽已割裂,但脉络尚存。
一个更为宏大的蓝图,在他心中悄然成型:以云记为轴,以信茶联盟为网,串联起这些散落的星火,建立技术共享、利益共沾的“共制工坊”,让这片土地上最好的茶,不再是某个人的私藏,而是所有茶农的希望。
就在这时,石聋儿突然面色煞白地从山上急奔而来,他冲到谢云亭面前,双手焦急地比划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灰衣道人脸色一变,翻译道:“他说,墨盏先生独自一人返回藏书峒,重新点燃了长明灯,跪在那封遗书前,不动了!”
谢云亭心中一凛,立刻拔腿向山上奔去。
他赶回洞口时,只见那位老人枯瘦的身影,如同风干的标本,孤零零地跪坐在高大的石台之下。
他面前是师父的遗书,手中,死死攥着一支火折。
那双曾癫狂悲怆的眼,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空茫。
他想用一场大火,来为自己守护了一生的错误,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谢云亭没有冲进去,只是静静地立在洞口的光影交界处,让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将阴影投向洞内。
“先生,你要烧,我不会再拦。”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这座山,这部书,这些故事,都曾被您错付。您有权亲手了结它。”
墨盏先生的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
“但若你愿活,”谢云亭话锋一转,“活下来,看一看这些竹简回到人间后,会开出怎样的花,会结出怎样的果。那么,这盏见证了千年兴替的长明灯,便由你来守。”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墨盏先生那攥着火折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
他缓缓抬起头,将火折凑到嘴边,轻轻一吹。
那一星象征着毁灭的火光,熄灭了。
“我……已无颜为师。”老人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谢云亭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躬。
“您不是任何人的师父。”他说道,“您是见证人。”
三日后,黟县县城的百年书院门前,一场别开生面的“讲茶大会”悄然举行。
没有达官显贵,没有名流雅士,台下坐着的,全是四乡八镇赶来的茶农、茶工、小茶坊的掌柜。
谢云亭没有登台,他甚至没有出现在最前面。
他只命口齿伶俐、记忆力又好的小顺子,将那卷关于焙火工艺的竹简内容,一字不差地诵读出来。
自己则换了一身寻常的短褂,立在人群的最后方,静静地听着乡民们的议论。
“天爷!这‘三转一提’的焙火法,我只听我爷爷醉酒后提过一嘴,以为是传说……原来真有记录!”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工激动得浑身发抖。
“快!快记下来!这控制松柴烟气的法子,能让咱的茶少三成涩味!”有人已经掏出了随身带的纸笔,奋笔疾书。
“这……这书上还写了历朝历代的茶税沿革?娘的,这要是让县里的老爷们也听听,看他们还好不好意思巧立名目!”一个性子火爆的汉子高声喊道,引来一片附和。
舆论如潮,求知若渴的目光汇聚成海。
谢云亭看着这一切,悄然退场,只留下十名早已安排好的云记伙计,在现场帮助那些不识字的老茶农抄录、讲解。
当夜,云记后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谢云亭独坐案前,在一卷新裁的宣纸上,提笔写下了一行字:《茶枢辑要·序》。
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昔有秘典,锁于深山,其道不行,其利不彰。今有义士,合力破壁,使其归于众手。此非我一人所得,实为众茶人所承。自今日始,云记每售百斤兰香红,必抽一两茶利,设‘茶魂基金’,用于寻访、资助天下失传之茶工艺,复原散落之珍稀茶种……”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自怀中那片竹简开始,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最终汇入识海。
那曾经熟悉的、冰冷的系统界面并未浮现。
可这一刻,他对茶叶的感知却被无限放大。
他闭上眼,甚至能清晰“闻”到三里外茶山背阴处,一棵老茶树因雨水过多而略显疲态的根系气息;能“看”到自家库房里,那批新到的浮梁茶,其中有那么三五斤因为运输颠簸,叶片出现了细微的破损。
五感被重新唤醒,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敏锐、真实、鲜活。
他,真正成了自己的系统。
窗外,夜风拂过,送来了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清冽的香气。
春分刚过,是第一缕春茶的气息。
谢云亭长身而起,推开窗户,正要深深吸一口这预示着新生与希望的空气,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踉跄的脚步声。
“云亭!云亭!”
那声音清脆而急切,是他无比熟悉的。
是苏晚晴。她不是说要等学堂放了春假才从县城回来吗?
谢云亭心中一紧,快步迎了出去,只见月光下,苏晚晴鬓发微乱,原本恬静的面庞上满是惊惶与焦灼,她一把抓住谢云亭的手,急促地喘息着,话语都有些不成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