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杈子被老赵的哈欠压得“嘎吱”一响。
“守半宿了屁影没得!”他揉着酸麻的脖子骂,“龙先生忒小心,难不成鬼钻……”
夜风猛一抽他后脖领子,凉气钉进骨头缝,剩下半个字冻死在他哆嗦的牙缝里。
石头缝底下,小石头捂住嘴,眼珠子瞪得要把夜给瞪穿——
三丈外老孙家塌炕底下,一块碎瓦片轻轻……挪了半寸。
死静的夜,只有瓦片下的老土蟾蜍听见了黑布靴子碾过腐叶的声儿。
那是五道没分量的影,正贴着村西荒坟的蒿草梢子往里滑。
枯树的硬茬顶得赵二牛腚眼子生疼。他缩在两根朽空心的树杈窝里,脖子梗了半宿,僵得跟那刚死的鸡脖子没两样。远处村里头黑灯瞎火,连声狗叫都嫌多。他把勒着脖子麻绳的破竹弩往咯吱窝底下胡乱一塞,狠狠搓了把脸,搓下一手油灰混着干巴汗渍子的小泥卷。
“操他血姥姥的……”他压着嗓子朝底下树根土疙瘩啐了一口,“鸡都叫两遍了!一根鬼毛都没!龙先生也真是……成天神叨叨的!这破瓦罐子村有啥好守?耗子拖粮食都绕道走……” 又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得能塞下个豁口碗,一股子臭气混着凉风冲出来。
嘴刚张到一半——
“呜——!”
一股子扎骨头缝里的邪风毫无预兆地从老槐树顶那窟窿眼子里猛灌下来!像根淬了冰碴子的粗针管子,照着他梗了半宿的后脖颈子就捅!那风还裹着一股味儿——烂坟堆土腥?死耗子捂馊了?……不对,底下像是锈透了的老铁钉泡在洼地臭水里……又酸又腥还带点金属渣子磨出来的铁锈腥气!
“呃嗬!”赵二牛喉咙眼被那股风噎得差点闭过气去!后颈子上刚炸开的鸡皮疙瘩还没消,整个脊梁骨先麻了!汗毛噌的一下全竖起来!比晌午那顿掺了盐粒子磨刀的粗饼子还刺挠!他猛地把脖子一缩,脑袋差点磕旁边枯树干上,牙齿冻得格格打战,骂娘的话全冻死在了哆嗦的牙缝里,只剩点含混的倒抽凉气声。
娘的……这邪风……不对劲!
一股寒意从尾巴骨直窜天灵盖!他猛地抓住咯吱窝底下那根冰凉的破竹弩,勒紧麻绳的手指头有点发僵。刚操练出来顶在骨头缝里的那点“硬气”,被这股风一激,像是被针扎破的尿泡,滋溜一下泄了小半。他下意识攥紧了那根裹着破布、沾着公鸡血干痂的硬竹箭杆,指关节捏得发白。耳朵支棱起来,拼命在死寂的夜里刮听动静,眼珠子瞪得像俩铜铃,死死扫向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
黑!除了黑还是黑!哪来的鬼影子?
隔着那片长疯了、高得能埋人的蒿草荡子,小石头把自己塞在老王头家那堵半塌泥墙基底下的大石头缝里。烂泥巴糊了半拉身子,冻得小脸青紫,上下牙磕得比赵二牛还响。他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三丈开外老孙家那堆塌了炕的破屋基。屋顶早塌了,炕坑里的碎砖烂瓦堆得像个小坟包,白天耗子钻都嫌硌牙的地方。
可就在刚才……
他眼都不眨地看着——老孙家塌炕堆里一块巴掌大的、长着厚厚绿苔的破青瓦片子……
它……它好像……悄悄、悄悄挪动了一下!
顶多挪了半个指甲盖那么点缝儿!
死静!小石头自己心跳声都快擂穿耳朵皮了!他死死捂住嘴,把憋在嗓子眼的“啊”硬生生咽下去。一股冰冷的、比刚才灌进来的风还瘆人的寒气顺着小脊梁骨往下爬!
没风!刚才一点风丝都没有!耗子?那么厚的苔!耗子扒拉不动!
冷汗唰地浸透了他后背那层单褂子。他想扭头去找树上的赵二牛,脖子却僵得跟那截枯树杈子一样转不动。龙先生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嗡嗡响:“……溜墙根的……没脚印的……”
老槐树顶梢上空。
那墨汁泼过似的浓稠暗影里,有什么东西无声扭曲了一下。像是凝滞的胶体被搅动,散开五道比烟还淡、比猫落地还轻的轮廓。那轮廓在高过人头、顶端焦黄的蒿草梢子上掠过。
草梢被一股无形力道压弯——没有分量的靴底点过。
枯草茎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嚓”声。
一只裹在漆黑软革里的脚踝在枯草缝隙间一触即收,快得如同幻觉。
五道轮廓无声分开,像融入墨里的五滴黏稠污血,朝着下方轮廓被黑暗吞噬的清源镇废墟深处滑去。没有足迹,只有枯草荡深处,一缕极其淡薄的、混杂着铁腥与泥沼腐殖质味的冷气,无声散逸。
蒿草荡子深处,几只被草茎摇动惊扰的旱地蛤蟆猛地闭嘴收声。绿豆眼惊恐乱转,鼓胀的喉囊死死勒住气,肚皮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腐叶上。
一片半枯的榆树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
一只冰冷修长、戴着同样漆黑贴指薄鳞手套的手,从滑行的“污血”中探出,随意地、精准地捏住那片下落的枯叶。
指腹无声碾压。
碾碎的叶屑还未飘落,就被那只手随意一拂,如同抹去浮尘般,轻轻抹在刚刚落足点旁侧那株半枯榆树干底部一片湿润的青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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