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蟠听薛姨妈说柳湘莲惧罪逃走,心头的火气才渐渐平复。过了三五日,身上的疼痛虽好了些,但伤痕还没消退,只敢装病在家,胸口发闷,头埋得低低的,愧见亲友。
展眼到了十月,各铺面的伙计有要回家算年帐的,薛姨妈便在家中治酒饯行。内中有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里揽总,家里有二三千金的家业,今岁也要回家,明春再来。酒桌上,他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缺,明年必定涨价。明年我先打发大儿子上来照管当铺,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也能赚几倍利息。” 薛蟠听了,心里盘算起来:“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也不知道。不如也拿些本钱,和张德辉出去逛一年,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先躲躲羞再说,二则逛逛山水也挺好。”
心里主意定了,酒席散后,薛蟠就找到张德辉,说了要一同前往的想法,让他等一两日一起出发。晚间,薛蟠把这事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听了,嘴角刚要上扬,又立刻沉了下来,眉头紧锁:“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也不用你做这买卖,不缺这几百银子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比什么都强。” 薛蟠脖子一梗,胸口起伏:“天天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不懂那个不学。如今我发狠断了那些没要紧的,想成人立事学做买卖,又不准我去,叫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丫头,关在家里何日是头?况且张德辉是年高有德的世交,我跟他去,能有什么差错?我要是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会劝我。行情贵贱他都知道,事事问他,何等顺利,你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走了,明年发了财回来,那时你才知道我的好!” 说毕,赌气上床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说得决绝,便和宝钗商议。宝钗嘴角带笑,眼神笃定:“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是好事。只是他在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没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总怕他不知世路,关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他既说得名正言顺,妈就当丢了八百一千银子,让他试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他也不好意思哄骗哥哥。二则他出去了,没了助兴和倚仗的人,举眼无靠,饿了渴了都得自己扛着,或许比在家里省事也未可知。” 薛姨妈思忖半晌,指尖搓着帕子:“倒是你说得有理,花两个钱让他学乖,也值了。”
商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让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千言万语嘱托他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时,他回说:“十四日是上好的出行日期,大世兄赶紧打点行李,雇好骡子,十四一早就能出发。” 薛蟠喜得眼睛发亮,连忙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及两个老年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了薛蟠的乳父老苍头一名、谙事旧仆二名,外加随身小厮二人,主仆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拉行李,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铁青大走骡,另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连夜劝戒,嘱咐个不停。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舅舅,再过来辞贾宅诸人,贾珍等又设了饯行宴,不必细述。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送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俩四只眼睛红红的,直望着他远去,才转身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还有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如今跟着薛蟠去了,外面只剩一两个男子。薛姨妈便把书房里的陈设玩器、帘幔等物都搬进来收贮,让那两个男子的妻子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把自己屋里收拾严紧锁好,“晚间和我睡”。宝钗笑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让菱姐姐和我作伴去。园里空得很,夜又长,我每夜做活,多个人也好。” 薛姨妈笑道:“倒是我忘了,原该叫她跟你去。前儿我还跟你哥哥说,文杏还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还要买个丫头给你使。” 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是小事,没的淘气。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再买不迟。” 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衾褥妆奁,让一个老嬷嬷和臻儿送到蘅芜苑,然后宝钗和香菱一同回园。
香菱笑道:“我原就想和奶奶说,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又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先说了。”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往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趁着机会住上一年,我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 香菱眼睛发亮,手心冒汗:“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我作诗罢!” 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问候一声,不用特意说搬进园来,有人问起,就说我带你来作伴就是。回来进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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