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一死,宝玉胸口像压着块烧红的烙铁,哭得撕心裂肺,李贵等人围着劝了半日,眼泪才渐渐收住,回去时仍浑身发颤,肩膀一抽一抽的,眼底红得像浸了血。贾母心疼他,帮了几十两银子办丧事,又另备了奠仪,宝玉亲自去吊纸,七日后送殡掩埋,诸事完毕,可他心里的空落却填不满,日日对着秦钟的旧物发怔,指尖摩挲着往日同用的砚台,喉咙总堵得发慌,却也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天贾珍带着管事的来向贾政回话:“园内工程都已完工,大老爷已经瞧过了,就等老爷您验收,有不妥的地方再改造,也好题匾额对联。” 贾政坐在椅上,手指敲击着桌面,沉吟半晌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可贵妃没亲眼见景致,定然不肯妄拟;若等贵妃游幸后再题,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多亭榭,没个字标注,未免冷清无趣,再好的花柳山水也失了神采。”
旁边的清客们连忙笑道:“老世翁说得极是!我们有个浅见:匾额对联不能少,也别定死了名,先按景致拟些两字、三字、四字的题语,暂且做灯匾悬着,等贵妃来了再请她定名,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政点头:“这话有理。咱们今日就去逛逛,只管题,妥当就用,不妥再请雨村来拟。” 众人忙奉承:“老爷亲自题,必定绝妙,何必等雨村先生。” 贾政摆手:“你们不知,我自幼在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案牍缠身,越发生疏了。拟出来也是迂腐古板,反倒衬得园子没了灵气。” 清客们又劝:“无妨,我们公拟,择优选用便是。” 贾政起身:“也好,今日天气暖和,正好逛逛。” 说着引着众人往大观园去。
贾珍先一步进园知会下人。巧得很,宝玉近日思念秦钟,整日闷闷不乐,贾母常命人带他来园里散闷,这会儿刚进园没多远,就见贾珍笑着走来:“快出去,你爹来了。” 宝玉心里一慌,手心冒冷汗,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刚转过弯,就撞见贾政带着众清客迎面走来,躲也躲不及,只得贴着墙根站定,头埋得低低的。贾政近来听塾掌称赞宝玉尤其会对对联,虽不喜他不肯读书,却也想试试他的才情,今日正好撞见,便沉声道:“跟着来。” 宝玉心里打鼓,脚步发飘,只得乖乖跟着,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到了园门前,贾珍带着一众执事人等垂手侍立。贾政道:“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 贾珍连忙吩咐人关门。贾政抬眼打量,只见正门五间,屋顶是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棂都是细雕的新鲜花样,没涂朱粉,一色水磨砖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纹样,左右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俗套,贾政眉峰舒展,脚步轻快了些,命人开门。
一进门,迎面就见一带翠嶂挡在跟前,众清客齐声赞道:“好山!好山!” 贾政道:“没有这山,一进园就把所有景致都瞧尽了,还有什么趣味。” 众人附和:“正是!不是胸中有丘壑,断想不出这法子。” 往前望去,白石嶙峋,或如鬼怪蹲伏,或如猛兽盘踞,苔藓爬满石身,藤萝垂下来遮遮掩掩,中间藏着一条羊肠小径。贾政道:“就从这条小径游起,回来走另一边,才能逛遍。”
贾珍在前引路,贾政扶着宝玉,缓缓步入山口。抬头就见山上有块镜面白石,正是留题的地方。贾政回头笑问:“诸公看看,这里题什么名好?” 清客们你一言我一语,有说 “叠翠” 的,有说 “锦嶂” 的,还有 “赛香炉”“小终南” 之类,报了几十个俗套的名字 —— 他们早知道贾政要试宝玉,故意拿这些敷衍。宝玉也猜透了心思,低头不语。贾政听了半日,回头对宝玉道:“你拟一个。”
宝玉抬起头,眼睛亮起来:“常听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这里又不是主山正景,不过是探景的入口,不如就写‘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倒大方气派。” 众人听了,都拍着手赞:“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像我们读死了书。” 贾政嘴角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嘴上却道:“别谬赞,他年纪小,不过瞎蒙罢了,再拟别的。”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葱茏,奇花耀眼,一条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淌进石缝。再走几步,地势渐渐平坦宽阔,两边飞楼插空,雕梁绣槛藏在山坳树梢之间。低头望去,清溪像碎雪般流淌,石磴高耸似要穿云,白石栏杆环抱池沿,三孔石桥横跨水上,桥栏兽面衔着水流。桥上有座亭子,贾政与众人上了亭,倚着栏杆坐下,问:“这里该题什么?” 清客们道:“欧阳公《醉翁亭记》有‘有亭翼然’,就叫‘翼然’罢。” 贾政笑道:“‘翼然’虽好,可这亭压着水建,该偏水题才贴切。我看用欧阳公‘泻出于两峰之间’的‘泻’字不错。” 有个清客连忙道:“妙!就叫‘泻玉’二字。” 贾政拈着胡须沉吟,抬头见宝玉站在旁边,便笑道:“你也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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