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年的初夏,阳光已带了几分灼人的火气,灼烤着班师回朝大军脚下的官道。旌旗在热风中懒洋洋地卷动,马蹄踏起的黄尘如凝固的金色云雾,经久不散。队伍中央,徐达与常遇春并肩而行,玄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内里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行至真定府郊外驿亭,日头正毒。常遇春抹了一把脸上小溪般淌下的汗水,那汗水顺着刚毅的下颌滴落,砸在马鞍上。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颈间的护喉,对着身旁的徐达瓮声道,声音带着沙哑:“天德兄!这鬼日头,能把铁甲都烤化了!再闷下去,怕是要热死几个弟兄!左右离驿站也就几里地,让儿郎们松快松快,卸了甲透口气如何?这热锅蒸螃蟹的滋味,老子是受够了!”
徐达抬眼望了望悬在头顶那白炽的日轮,又侧耳听了听身后队伍里压抑的喘息和甲叶因汗水滑动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他沉稳地点点头,声音同样带着被热气蒸腾的沙哑:“也好。传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卸甲歇息,饮水进食。但须谨记,甲胄兵器置于伸手可及处,斥候不可懈怠!警惕元虏溃兵流窜!”
“得令!”传令兵嘶哑着嗓子飞驰而去。命令如同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整条蜿蜒的长龙瞬间松弛下来。沉重的卸甲声叮当作响,此起彼伏。士兵们迫不及待地解开束缚,将沉重的甲叶堆在身旁,露出汗湿得能拧出水的里衣,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稍显自由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纷纷涌向道旁稀疏的树荫和干涸的沟渠,或坐或躺,抓起水囊仰头痛饮。
常遇春更是性急如雷,大手一挥,几个亲兵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帮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厚重山文甲。沉重的甲胄甫一离身,一股带着浓烈汗味的凉意瞬间包裹了他,常遇春畅快地长舒一口气,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只觉得浑身筋骨都发出舒展开的呻吟。他刺啦一声,干脆利落地将早已湿透黏在身上的里衣扯开大半,露出古铜色、布满新旧疤痕的雄健身躯,大步流星地走向道旁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下,一屁股坐在亲兵铺好的毡垫上,抓起水囊便仰头咕咚咕咚猛灌起来,冰凉的井水顺着嘴角、脖颈肆意流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四品武官袍服、腰间却醒目地悬着医药提举司铜质腰牌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鹰,急匆匆分开休息的士兵,直冲到常遇春面前,带起一阵热风。来人正是随军三局医药局都督医药使、医药提举司北平行省分司代主事,方泰的得意门生——周济民。
“大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周济民声音带着近乎失态的急切,甚至忘了行礼,扑通一声跪在常遇春面前滚烫的地面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穿行于稀疏枝叶间的凉风。
常遇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灌水动作顿住,水囊口还滴着水珠,皱眉瓮声道:“周医使何事惊慌至此?本将不过卸甲纳凉片刻,解解这身燥气罢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
“大将军容禀!”周济民额头重重触在烫人的土地上,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和深切的忧虑,“大将军征伐劳顿,体有微汗,腠理大开,正气外浮!此际骤然卸甲,赤身裸背纳于风道树荫之下,汗孔遇冷风急闭,寒邪必乘虚而入,直中脏腑!此乃医家之大忌!《内经》有云:虚邪贼风,避之有时!轻则寒热交作,头痛如裂,身痛如被杖;重则邪入少阳,寒热往来如疟,缠绵反复,迁延难愈;更有甚者,邪气直中少阴心脉,恐生厥脱之变!大将军!您一身系三军安危,社稷重器,万望保重!请速速披回内甲,寻背风无荫之干燥处,以温水小口润喉,徐徐散热为要!”
周济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金玉坠地,带着医者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入周围闻声赶来的徐达、汤和等将领耳中。常遇春举着水囊的手僵住了,但此刻看着周济民额头紧贴滚烫地面渗出的汗珠,听着那直中少阴心脉、厥脱之变等骇人的字眼,再联想到自己北伐途中几次看似寻常的风寒,却如跗骨之蛆般折磨了他许久,心头不由得一凛,一股寒意竟似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徐达也已快步走到近前,脸色凝重,沉声道:“伯仁,周医使乃方老神医高足,二殿下钦定的都督医使,其言不可轻忽!你前番在太原城下受寒,高热不退,几近月余方愈,教训犹在眼前!此刻万万大意不得!速速披回软甲!”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亲自弯腰拾起常遇春脱下的那件尚有余温的细鳞软甲内衬。
常遇春看看额头紧贴地面、纹丝不动的周济民,又看看神色肃然、目光灼灼的徐达,再看看自己袒露的胸膛上那几处曾被寒气引发剧痛的旧伤疤,那股子燥热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寒气压了下去。他悻悻地放下水囊,嘟囔了一句:“娘的,这劳什子规矩……比打仗还累……” 但还是顺从地由亲兵和徐达帮着,将那件沉甸甸的软甲重新套回滚烫的身上。虽未披挂沉重的外甲,却也隔绝了树荫下那丝丝缕缕、此刻显得格外危险的凉风。他依周济民所言,挪到一处向阳背风、毫无遮挡的滚烫大石旁坐下,接过亲兵递来的温水囊,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周济民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额头上的冷汗混着泥土滚落,连忙躬身深深一礼,转身又去巡视其他卸甲将领,一路疾行,大声宣讲着骤卸甲,寒邪侵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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