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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听筒从颜文斌的手中滑落，掉在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颜文斌的心口。办公室里静得可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不受控制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慌。
完了。
李波已经签收了。
李波是周书记的秘书，他签收了，就意味着那份报告，那份淬满了剧毒的报告，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周书记的案头。
颜文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他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造型繁复的水晶吊灯，灯光有些刺眼，让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视线里，那璀璨的光芒渐渐模糊，幻化成无数个旋转的光斑，像一群嘲笑着他的鬼火。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苏正的博弈，是在棋盘上。你有你的过河卒，我有我的当头炮，大家在规则内见招拆招。
可他现在才明白，对方根本没想过要和他下棋。
苏正直接掀了桌子，然后递给他和马县长一人一捆炸药，笑眯眯地问他们，想不想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他甚至能想象到周书记看到那份报告时的情景。周书记或许不会相信什么“神笔”的鬼话，但他一定会对这份报告本身，以及苏正那句“恶毒”的批注，产生浓厚的兴趣。
一份数据详实、逻辑严谨的督查报告，指向了县里最大的民生痛点之一。一个刚刚被提拔的年轻副主任，用一种近乎自杀式的、阴阳怪气的批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在周书记眼里，会是什么？
是愣头青的莽撞？不，这是投名状。
是一份用自己的前途做赌注，递给县委一把手的、滚烫的投名状！
苏正这是在告诉周书记：马县长这边，有一个巨大的脓包，脓包底下连着他的内宅亲眷，他不敢动，也不愿动。现在，我把刀子递给您，您敢不敢动？
想通了这一层，一股比刚才更加刺骨的寒意，顺着颜文斌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现在唯一的破局之法，就在马县长身上。他必须在马县长从周书记那里感受到压力之前，抢先一步，将这件事的性质定义下来。
他拿起桌上那份报告，用指尖抚平了刚才因为激动而抓出的褶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然后起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县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颜文斌在门口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谦恭与沉稳，然后才抬手，用指关节叩击了两下门板。
“进。”
马光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颜文斌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马县长正坐在办公桌后，戴着一副老花镜，审阅着一份文件。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也让他的表情隐藏在了一片明暗交界的光影里。
“县长。”颜文斌走到办公桌前，将手里的报告轻轻放在桌角，位置恰到好处，既不打扰马县长看文件，又足以让他一抬眼就能看到。
马光远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笔在文件上画了个圈，才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什么事？”
“督查室刚送来的一份A级加急报告。”颜文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汇报紧急军情般的凝重，“关于县医院药品采购问题的。”
马光远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上。他没有动，只是看着，眼神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颜文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份报告……来势很凶。”他斟酌着用词，“里面的数据和案例，都做得非常扎实，几乎是铁证。而且，签批人是吴海峰和苏正。”
他特意提了苏正的名字。
马光远的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颜文斌继续说道：“我看了报告的签批意见，苏正的批注……写得非常尖锐，甚至有些……出格。”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马光远的反应。马光远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端起了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县长，这份报告的时机，很巧。正好在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而且直指康泰医药。”颜文斌终于图穷匕见，声音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愤懑，“我担心，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面上是查药品问题，实际上，是有些人想借题发挥，把水搅浑。”
他没有提“夫人”，没有提“亲戚”，这些词一旦说出口，就落了下乘，等于是在逼宫。他只把矛头引向“有些人”，引向政治斗争。
马光远撇着茶叶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终于伸出手，将那份报告拿了过来，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马光远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颜文斌垂手站在一旁，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绞刑架下，等待着最后宣判的囚犯。
马光远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苏正那段批注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价格‘高’得令人咋舌……建议继续保持，让药价‘高’入云霄，高到所有老百姓都‘用’得上！”
颜文斌看到，马县长的嘴角，似乎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力压抑怒火，却又因为事情的荒诞而感到一丝啼笑皆非的复杂神情。
终于，马光远将报告合上，随手放在了一边。他没有拍桌子，也没有发火，只是重新拿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颜文斌的心猛地一沉。
“这份报告，先放在我这里。”马光远的声音依旧平稳，“药品采购问题，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从长计议，不能凭一份报告就草率定论。”
“从长计议”，官场上最常用的词，也是最厉害的武器。它可以让雷霆万钧的攻势，消弭于无形。
颜文斌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他知道，马县长选择了“压”。
“文斌啊，”马光远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他，“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有时候，看得太远，想得太多，步子迈得太大，就容易踩空。你说呢？”
颜文斌浑身一凛，后背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听懂了。马县长不仅是在说苏正，也是在敲打他。这是在警告他，不要自作聪明，把事情引到别处去。
“县长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他立刻躬身。
“去吧，做好你自己的事。”马光远摆了摆手，重新戴上了老花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颜文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
时间一天天过去。
苏正递上去的报告，如同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一天，两天，三天……
县里风平浪静，仿佛那份足以掀起一场地震的报告，根本不曾存在过。县医院的药价依旧高企，康泰医药的送货车依旧畅通无阻，老百姓的抱怨依旧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发酵。
督查室里，吴海峰看苏正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复杂。他没问，但苏正知道，他也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阻力。
这天下午，苏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秋日的阳光懒洋洋的，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几个其他科室的同事在树下闲聊，不时传来几声轻笑。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可就是这种极致的正常，让苏正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抑。
他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对方没有反击，没有驳斥，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对方只是用沉默和无视，就轻易地化解了他蓄满力道的一击。
这种感觉，比钱副主任那种跳梁小丑式的反扑，要难受一百倍。
他拿起桌上的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下意识地转动着笔身，目光落在上面那些已经凝结成细小符文的金色纹路上。
这些纹路，此刻显得有些黯淡，静静地蛰伏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苏正忽然明白了。
官僚体系最强大的地方，不在于它的攻击性，而在于它的“韧性”和“消化能力”。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可以吞噬掉任何过于尖锐的东西。
报告被压下来了。
这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了苏正的心头。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权力上层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阻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督查室的老同事，老张。
“苏副主任，”老张探进半个头，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刚听县府办的人说，县长办公室下午要发个通知，说是为了稳定市场、保障供应，县里准备成立一个‘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要对县医院的药品价格进行‘规范化管理’。”
苏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规范化管理？”
“是啊，”老张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说白了，就是发个文，盖个章，承认现在的药价是‘合理’的，是‘经过指导’的。以后谁再反映药价高，就是不懂政策，就是无理取闹。高，高得名正言顺。”
老张说完，摇着头走了。
办公室里，苏正静静地坐着。他看着桌上那支笔，笔杆上那些黯淡的金色符文，忽然，其中一个最细小的符文，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能量，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磅礴的力量，似乎正在这支笔的内部，缓缓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