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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得格外早。
鸡鸣声隔着窗户，听起来有些遥远。苏正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圈熟悉的、被岁月侵蚀出的淡黄色印记，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晚晴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一路顺风，凡事三思。
苏正坐起身，将那条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删掉。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给林镇长带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客厅里，母亲正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忙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被刻意压得很低。父亲坐在饭桌旁，摊开一张昨天的《清源日报》，眼镜架在鼻梁上，却半天没翻一页。
“起来了？快来吃早饭，今天给你煮了两个荷包蛋。”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鸡蛋卧在翠绿的葱花上，圆润金黄。
“爸，妈。”苏正走过去坐下。
“嗯。”父亲应了一声，把报纸叠好，放在一边，推了推眼镜，“到了县里，要勤快点，少说话，多做事。单位里不比家里，人心隔肚皮。”
“知道了，爸。”苏正埋头吃面，热气氤氲了眼眶。
“你爸说得对，”母亲在一旁坐下，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别跟人争强好胜，也别出风头。咱们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平平安安上班，比什么都强。”
父母的叮嘱，朴实得像脚下的土地。他们不知道昨天会场上的风云变幻，更不懂什么叫“龙潭虎穴”，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安稳度日。
苏正没法解释太多，只能用力地点头，把那两个寓意着“圆满”的荷包蛋，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去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
苏正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站在清水镇的车站，看着熟悉的街道和乡邻，心里五味杂陈。昨天还在这里和他打招呼的刘主任的外甥，今天已经不知去向。镇政府大楼里，想必又是一番新的光景。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小镇。窗外的景物开始倒退，低矮的民房变成了连片的田野，再渐渐被拔地而起的楼房取代。县城，到了。
清源县委大院，坐落在县城的中心。没有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而是一片灰砖青瓦的苏式建筑群，院子里种满了高大的松柏，显得庄重而肃穆。门口站岗的武警，身姿笔挺，眼神锐利，让每一个进出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收敛了神情。
苏正站在大院门口，仰头看着那块悬挂在门楣上、刻着“中国清源县委员会”的红底金字牌匾，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这里和清水镇政府完全是两个世界。镇政府大楼像个热闹的集市，人来人往，高声谈笑，充满了烟火气。而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松针的声音，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秩序井然的紧张感。
他拿出那份调令，在门卫室做了登记，这才被放行。走进大院，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他有些局促的身影。他不知道督查室在哪，正准备找个人问问，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那人穿着一身合体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步履沉稳，看到苏正，脚步顿了一下。
“你是……清水镇的苏正同志？”对方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
“您好，我是苏正。”
“我叫张晓，在县委办工作。”年轻人伸出手，和苏正握了一下，“周书记在办公室等你，我带你过去。”
周书记在等我？
苏正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自己是先去督查室报到，没想到第一站就是一把手的办公室。
“好的，麻烦您了。”他压下心头的惊疑，跟在张晓身后。
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主楼的三楼，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越往里走，空气就越安静。张晓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进来。”
张晓推开门，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只是把门轻轻带上。
苏正迈步走入。
办公室很大，却不显得空旷。迎面是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上文件堆放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杂乱。左手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档案盒，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右手边是一组待客的沙发，茶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
周源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正俯瞰着楼下的大院。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背影看起来，不像一个手握权柄的县委书记，更像一个操劳的普通长者。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来了？别站着，过来坐。”
他的声音比昨天在会上时要柔和许多，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亲切。苏正拘谨地走到沙发边，只坐了三分之一。
周源拿起暖水瓶，亲自给苏正面前的杯子倒上水。热水冲进杯底的茶叶，几片干枯的叶子立刻在水中舒展开来，上下翻滚。
“尝尝，我们本地的炒青，味道还不错。”周源自己也端起一杯，在主位沙发上坐下。
“谢谢书记。”苏正端起茶杯，热度从指尖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昨天回去，家里人都挺高兴吧？”周源像是闲聊家常。
“嗯，挺好的。”苏正老实回答。
“年轻人，有能力，有锐气，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周源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苏正的脸上，“不过，林晚晴同志应该也提醒你了，督查室的工作，不好干。”
苏正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真正的谈话要开始了。
“是，镇长跟我说了，让我多听多看，谨言慎行。”
“她说的没错。督查室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耳朵。我要通过你们，看到真实的情况，听到真实的声音。但有时候，太真实的东西，会刺伤人。”周源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昨天你在会上，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让很多人都很难堪，也让很多人觉得很痛快。但是，会后呢？纸捅破了，风灌进来，吹醒了一些人，也吹恼了一些人。接下来，你要面对的，可能就是这些被吹恼了的人。”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让苏正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让你来督查室，不是让你当一个传声筒，也不是让你当一杆枪。”周源看着他，眼神变得深邃，“我是想看看，一个敢在几百人面前讲真话的年轻人，到底能为清源县这潭死水，带来多大的波澜。”
苏正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
周源笑了笑，摆了摆手，让气氛重新缓和下来。
“好了，不给你那么大压力。”他靠回沙发上，用一种轻松的语气，仿佛在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小苏同志，放轻松点。你昨天刚来县里，今天又站在这里。就以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眼光看，你觉得，我们清源县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