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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斌听到“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这几个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他跟了李卫民这么多年，对领导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语调都揣摩得入木三分。他当然明白，这七个字背后，是何等的窘迫与无奈。
一县之长，在自己亲自推动的模范村里，竟然被一泡尿憋到了要去“找个僻静点的地方”。
这话说出去，不是笑话，是丑闻。
“县长，您再忍忍，我……我马上想办法！”颜文斌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声音发颤，几乎是在哀求。
他不能让李卫民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一把抓住旁边已经彻底失了魂的村支书赵大宝，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低吼道：“赵大宝！你家！你家总有地方吧？老厕所呢？旱厕也行！”
赵大宝被他摇晃得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全无，哭丧着脸说：“颜秘书，为了……为了迎接检查，村里所有的旱厕都填了，统一改的……我家，我家也是那样的……”
颜文斌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他看着赵大宝那张绝望的脸，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毫无意义。
而此时，李卫民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点。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洪流正在猛烈地冲击着最后一道闸门，每一次冲击都让他小腹抽痛，双腿发软。他紧绷着腮帮，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力忍耐而微微抽搐。他甚至不敢再迈开步子，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导致堤坝决口。
“走。”李卫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再看颜文斌，径直迈开步子，朝着村外那片绿油油的麦田走去。
他的步伐很小，很慢，带着一种僵硬的决绝。
这一个字，像是一道无法违抗的圣旨，宣判了这场“体验”活动的最终结局。
颜文斌呆立在原地，看着李卫民走向田野的背影，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一切都完了。
跟在后面的几位局长，此刻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荒诞与尴尬。他们当中好几个人，情况和李卫民差不了多少，一路上强撑着，本以为能在样板间里体面地解决，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一位憋得脸色发紫的交通局长，对身边的同僚苦笑了一下，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于是，石桥村的村民们便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群西装革履、平日里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领导干部，在县长的带领下，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他们不再视察，不再听汇报，而是排成一列，表情严肃，步伐沉重，像是一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特种部队，默默地朝着村外的麦田进发。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那股无孔不入的恶臭，如影随形，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钱福生像个游魂一样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看着前面领导们的背影，看着他们走向田野，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昨天，他还站在这里，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今天，这里却成了埋葬他政治前途的坟场。
他脚下一软，被一块石头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也顾不上爬起来，只是趴在那里，看着那支队伍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一人多高的麦田深处。
麦浪滚滚，遮蔽了视线，却遮不住那份刻骨的屈辱。
颜文斌没有跟过去。他站在田埂上，像一个忠诚但绝望的卫兵。他需要在这里守着，既是防止有村民靠近，也是在承受着自己一手策划的这场闹剧所带来的所有后果。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捷达轿车从村口的方向飞速驶来，卷起一阵烟尘，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背着相机的年轻记者跳了下来。
他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小王，今天被派来报道“县长带队体验厕所革命成果”的正面新闻。因为早上车子出了点小毛病，他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哎，同志，你好！”小王气喘吁吁地跑到颜文斌面前，陪着笑脸问，“我是县台的记者，请问……领导们的视察活动开始了吗？我没来晚吧？”
颜文斌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开始了吗？早就结束了。
来晚了？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小王见颜文斌不说话，只当是自己迟到惹得领导秘书不高兴了。他挠了挠头，目光四处寻找着视察团的踪影。“咦？领导们人呢？我刚看村里挺热闹的啊。”
他的目光越过颜文斌，投向了那片广阔的麦田。
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
绿色的麦浪中，一个个黑色的头顶，如同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那些人背对着村庄，站成一排，身体微微前倾，肩膀不时地抖动一下。
这是在干什么？学习新型农业技术？观察麦苗长势？
小王是个有新闻敏感性的记者。他觉得这画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将镜头对准了那片麦田。
长焦镜头瞬间拉近了距离。
镜头里，一张张憋得通红、表情扭曲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看到了县长李卫民，看到了交通局长，看到了农业局长……这些他只在主席台上见过的面孔，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原始、极其狼狈的姿态，站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回归自然”仪式。
他们解开的皮带在风中微微晃动，与他们笔挺的西裤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一股股细微的水流，滋润着脚下的麦苗，在阳光下甚至反射出点点晶莹的光。
小王的大脑宕机了三秒钟。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赶路太急，出现了幻觉。
厕所革命……田野……就地解决……
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猛烈地碰撞，瞬间引爆了一场思维的风暴。他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幅画面的全部含义。
一股巨大的狂喜，混合着一丝对权力的戏谑，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握着相机的手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撞上了一个足以改变他职业生涯的惊天大新闻！
他不再犹豫，手指稳定地搭在了快门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在寂静的田埂上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麦田里。
李卫民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艰难地回过头，正对上那支黑洞洞的长焦镜头。在镜头后面，他看到了一张年轻而兴奋的脸。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最后的一丝热量，都被抽干了。生理上的舒畅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并被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咔嚓！咔嚓！咔嚓！”
小王像是生怕这千载难逢的画面溜走，手指疯狂地按动快门，闪光灯在白天也亮起了刺眼的光芒。
他不仅拍了照片，还迅速切换到了视频模式。
麦田里，一片死寂。随后，是手忙脚乱系皮带的声音，是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是一片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声。
颜文斌如遭雷击，他反应过来后，疯了一般朝着记者冲了过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吼：“不准拍！删掉！快删掉！”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小王敏捷地后退几步，迅速将相机卡取了出来，攥进手心，然后把相机高高举起，一脸无辜地看着冲过来的颜文斌。
“颜秘书，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我就是……记录一下领导们‘深入田间地头，关心农业生产’的感人瞬间。”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颜文斌冲到他面前，看着他那空空如也的相机卡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知道，这颗已经拔掉引信的炸弹，再也无法拆除了。
而村口，那个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趴在地上的钱福生，也听到了快门声。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田埂上那戏剧性的一幕，看到了颜文斌的绝望，看到了记者脸上那兴奋的笑容。
他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整个人状若疯癫。
完了。
这次，是所有人都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