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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市政府常务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却比窗外的烈日还要灼人。
周良安坐在主位上，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各位局长和区长。他没有说话，但整个会议室里，除了空调的低鸣，再无半点杂音。
城南旧城改造项目，这块被前几任领导视为烫手山芋的硬骨头，在他手里，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是通报一下城南项目的最新进度。”周良安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学者，“截至昨天下午六点，项目一期工程的拆迁协议签订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二。”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随之而来的、热烈的掌声。
百分之九十二！
这是一个近乎奇迹的数字。在座的都是处理基层事务的老手，深知拆迁工作之难，难于上青天。别说百分之九十二，以往的任何一个项目，能在规定时间内达到百分之七十，就足以开庆功会了。
周良安微笑着抬手，压下了掌声。他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享受这种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掌控感。
“成绩是显着的，但我们不能骄傲自满。”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剩下的百分之八，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我强调一点，我们的工作方法，一定要文明，要人性化。要让群众理解，我们搞开发，是为了让城市更美好，让他们的生活更上一层楼，而不是与民争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住建局局长的脸上：“老王，后续的安置工作，一定要做好，不能出任何纰漏。要让已经签约的群众，第一时间看到我们的诚意，这对后续的工作，有示范效应。”
“请周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办好！”住建局长连忙挺直了腰板。
会议在一种昂扬奋进的气氛中结束。众人簇拥着周良安走出会议室，言语间全是发自肺腑的恭维和敬佩。
回到自己宽大的办公室，周良安才感觉一丝疲惫涌了上来。他松了松领带，靠在真皮老板椅上，闭目养神。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他的心腹干将张狂走了进来。
“书记。”张狂的声音永远像一块冰，不带任何感情。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最后六十七户，资料都在这里。大部分都是些贪得无厌的，想靠这个发一笔横财。还有几个，是以前纺织厂的老骨头，油盐不进。”
周良安没有睁眼，只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按规矩办。该走的程序一个不能少，该给的补偿一分不能多。我们的政策是公平公正的，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也不能助长钉子户的歪风邪气。”
“明白。”张狂点头，“我已经让‘第三方协调公司’提前介入了，跟他们‘讲讲道理’。”
这个“第三方协调公司”，就是周良安“三驾马车”里的最后一匹黑马。张狂的“白脸”负责按规章施压，讲的是“法”；而这匹黑马，则负责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讲的是“拳头”。
红脸、白脸、黑社会，三位一体，无往不利。
周良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睁开眼，看着张狂：“金爷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他把那个叫林默的小子介绍给我了。”张狂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古怪的表情，“说这小子走了狗屎运，得了幅古画，想进圈子开开眼。金爷的意思，是想让我带带他。”
“林默？”周良安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就是那个在江南会用一幅画换了入场券的年轻人。他想起了陈娇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有点意思”。
“一个想往上爬的投机者罢了。”周良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点小聪明，但格局太小，成不了气候。金爷这是想用他来当个眼线，敲打敲打你我。”
“他最近在到处打听斗蟋蟀的事。”张狂补充道。
周良安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你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知道你喜欢这个，就想投其所好。手段拙劣，但心思倒是挺活络。你看着办吧，给他点甜头，让他觉得有希望，但别让他真靠得太近。一条听话的狗，偶尔用来闻闻味儿，还是可以的。”
“是。”张狂应声退下。
周良安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江州这座他即将彻底掌控的城市。城南的方向，塔吊林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是他未来晋升省里的，最厚重的一块政治资本。
他现在春风得意，前所未有地好。
……
与此同时，江州西郊的花鸟鱼虫市场，正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候。
林默穿着一件崭新的、商标还没剪的poLo衫，戴着一副大号的墨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钱有闲的“款爷”。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周围提笼架鸟、出口成脏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他蹲在一个挂着“蟋蟀大王”招牌的摊位前，正对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泥罐子，看得眼花缭乱。
“老板，你这‘铁弹子’怎么卖？”林默指着一个罐子里通体乌黑的大蟋蟀，用他从网上学来的术语，故作老练地问道。
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了林默一番，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兄弟好眼力啊！这可不是普通的‘铁弹子’，这是去年在全省大赛上拿过第三名的‘黑旋风’的亲儿子！你看这头，这牙，这六条腿，条条都跟钢筋似的！五千，一分不少！”
林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五千？买一只虫子？他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他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冲动，脑子里飞速回忆着《新手养虫避坑指南》里的内容。
“老板，你这话说得就不地道了。”林默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指，隔着泥罐点了点，“你看它这须，一长一短，明显是受过伤，元气不足。再看这后腿，弹跳无力，色泽发暗，典型的‘肉桩’品相。你这虫，怕是连一场都打不下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摊主的表情。
【情绪剧本】启动。
【目标：摊主老王】
【当前情绪：惊讶（50%），心虚（30%），警惕（20%）】
【内心真实诉求：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懂行的，看来不能瞎要价了，得稳住他，做成长线生意。】
【蓝色剧本-收益牌】：夸赞老板的虫养得好，但自己是新手，想先买个便宜的练练手，建立长期关系。
【紫色剧本-高风险高回报牌】：直接点破这只蟋蟀是用了药的“灯下亮”，外强中干，然后转身就走，逼老板主动降价挽留。
林默选择了更稳妥的蓝色剧本。现在他的首要任务不是省钱，而是融入这个圈子，把“爱好者”的人设做扎实。
“老板，开个玩笑。”林默收回手指，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我是新手，刚开始玩，哪懂这些。就是听朋友说的，现学现卖，让您见笑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递给老头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熟练得像是抽了二十年。
“我就是觉得这东西好玩，想买个回去养养。您是行家，帮我推荐一个性价比高的，以后我肯定常来光顾。”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递来的还是软中华。摊主老王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接过烟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
“嗨！小兄弟你太客气了！”老王一拍大腿，“我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人！刚才那只是跟你开玩笑的，试试你的眼力。来来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着，他从摊位底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青花瓷罐。
“这只，‘三段锦’！你看这品相，头方、牙大、颈粗、腿长，绝对的将军之才！而且还没开过叫，是只‘童子鸡’，潜力无限！算你交个朋友，八百块，拿走！”
林默看着罐子里那只威风凛凛的蟋-蟀，又看了看老头真诚的眼神，知道这次的价格应该没什么水分了。他痛快地扫码付了钱，心里却在滴血。
八百块，就这么没了。
他拎着那个分量不轻的青花瓷罐，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周良安此刻大概正在某个高档会所里，指点江山，一句话就决定上亿资金的流向。而自己，却在这里为了如何养好一只虫子，一掷千金。
这世界，真是荒诞又真实。
他提着“爱将”，又去旁边的店里，花了几百块配齐了水槽、食盆、探筒等一系列“豪华装备”，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到公寓，林默将青花瓷罐供在阳台上，按照网上的教程，用一根沾了清水的软毛，小心翼翼地给那只叫“三段锦”的蟋蟀洗澡。
蟋蟀似乎很不满意，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林默手忙脚乱，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祖宗，我叫你祖宗行了吧！”林默欲哭无泪，“我能不能扳倒周良安，可就全指望你了！你可得给我争点气，争取当上‘江州虫王’！”
那只“三段锦”仿佛听懂了，挥舞着两只大牙，对着他的手指就是一口。
“嘶——”
林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手指上两个清晰的牙印，哭笑不得。
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滑稽。一个在官场上能与市长、省委书记心腹斗智斗勇的人，此刻却被一只昆虫搞得狼狈不堪。
但正是这种滑稽，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处理好伤口，回到书房，打开了那个加密的云盘。视频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他知道，周良安的春风得意，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他亲手推动的城南旧改项目，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巨大政绩，很快就会变成埋葬他政治生涯的，最华丽的坟墓。
而自己，这个他眼中不值一提的“斗蟋蟀的小丑”，将会是那个亲手为他盖上棺材板的人。
就在林默对着电脑屏幕沉思时，远在市委大楼顶层办公室的周良安，接到了一个来自省城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省委一位分管城建的领导，对他力推城南旧改的魄力和效率，大加赞赏，并表示下个月会亲自来江州视察。
挂掉电话，周良安只觉得浑身舒畅，意气风发。他走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感觉自己就是这里的主宰。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视线无法企及的城市一角，一个年轻人正对着一只蟋蟀，轻声低语。
更没有注意到，在万里之外的网络云端，一柄名为“证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悄然悬在了他的头顶，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轰然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