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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那句“就是被‘自己人’，活活给搞垮的”，像一颗生锈的钉子，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进了这死寂的夜色里。话音落下，他自己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粗重地喘着气。
风从破败的厂房缝隙间穿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他那句话作注脚。
林默没有立刻追问。他看到王大爷面前那只小酒杯已经空了，旁边的二锅头酒瓶也见了底。一个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故事，需要更多的酒精来充当润滑剂。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从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布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瓶还没开封的红星二锅头，绿色的玻璃瓶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股朴实而亲切的光。
“大爷，您这酒没了。”林默将酒瓶放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我这儿还有一瓶，本来是想着天冷，路上喝口暖暖身子。要是不嫌弃，咱俩碰一个？”
他的语气自然得就像是晚辈给长辈续酒，没有丝毫的功利和算计。
王大爷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盯着那瓶酒看了几秒，又抬眼看了看林默。眼前这个年轻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脸上还带着点学生气，但眼神却很沉静，没有半点轻浮。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拿过酒瓶，用牙熟练地咬开瓶盖，“啵”的一声，清冽的酒香瞬间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他给自己满上，又看了一眼林-默，拿起桌上另一个积着茶垢的搪瓷杯，也倒了半杯，推了过去。
“喝。”他只说了一个字。
林默端起杯子，辛辣的白酒入喉，像一条火线从食道烧到胃里。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只是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王大爷一口闷掉杯中酒，长长地哈出一口酒气，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
“小伙子，你刚才问，怎么就倒了。”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我问你，一棵大树，要是从根上开始烂，你光给它浇水施肥，有用吗？”
“自家人……怎么会盼着自家厂子倒呢？”林默顺着他的话，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盼着？”王大爷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鄙夷，“他们不是盼着厂子倒，他们是盼着自己的腰包鼓起来！厂子是死是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厂子倒了，他们换个地方，照样当老板，开豪车，住洋房！可我们呢？”
他环顾四周，指着窗外那片沉沉的黑暗：“我们这几千号人，一辈子就指着这厂子吃饭，厂子没了，家就没了！”
两杯酒下肚，王大爷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不再需要林默提问，只是自顾自地，将那些积压在心底、早已发酵变质的往事，一点点地倒了出来。
“你还小，没见过那会儿的阵仗。新来的厂长，姓李，叫李建国。刚来的时候，人模狗样的，天天开大会，喊口号，说什么‘以厂为家，再创辉煌’，说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头热乎乎的，都觉得厂子有救了。”
“他娘的，现在想想，他说的‘以厂为家’，是把厂子当成他自己家了，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王大爷又灌了一口酒，眼睛都红了。
“就说那条德国生产线，多好的东西啊！那精度，那效率，咱们厂里的老师傅，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好的机器。可到了李建国手里，成了什么？成了他的提款机！”
“今天，他说二号机床的传动轴磨损严重，要报废处理。可那传动轴是特殊钢材，昨天刚换上的！他报废处理，转手就当废铁卖给了他小舅子开的五金厂。你说，这里头没猫腻？”
“明天，他又说，为了搞技术革新，要成立一个什么‘合资公司’，把咱们最核心的几个研磨车间，连设备带技术员，都划拨过去。那合资公司，你知道大股东是谁？是他婆娘的表哥！说是合资，其实就是把咱们的肉，割下来，喂他自己家的狗！”
林默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细节。这些从王大爷嘴里说出的、带着浓烈个人情绪的碎片，正在他脑中飞速地拼接、还原，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侵吞图”。
“最绝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王大爷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听到，“有段时间，厂里几乎每个礼拜都有卡车，半夜三更地开进来。不开大灯，鬼鬼祟祟的。我那时候值夜班，拦下来问，司机就甩给我一张条子，上面盖着李建国的章，说是‘转移仓储物资’。一车一车的优质钢材、铜料、轴承，就这么拉出去了，拉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就偷偷记了几个车牌号。第二天去找车间主任反映，你猜主任怎么说？”王大爷模仿着当时主任的口气，一脸的谄媚和不耐烦：“老王啊，这是厂领导的决策，咱们执行就行了，别问那么多，问多了对你没好处。”
“我呸！”王大爷重重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厂子，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根烂了，树干也烂了，连树叶子都他娘的发黄流脓！”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能想象一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在发现这种事情时的那种无力感。那不是对抗某一个人，而是对抗一整个已经腐化、盘根错节的利益体系。
“后来，厂子就撑不住了。工人工资发不出来，供应商的钱也欠着。李建国呢，又开始演戏了。天天开会痛心疾首，说市场不景气，说我们体制僵化，跟不上时代了。最后，他两手一摊，宣布破产。”
王大爷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下午。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下午，几千号人，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厂区广场上，听着大喇叭里念破产通告。有的人当场就哭了，有的人破口大骂，还有的人，像我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辈子的心血，一夜之间，全没了。我们得到的，就是几千块钱的遣散费。”
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都洒了出来。
“可李建国呢？他拿着我们几千号工人的血汗，摇身一变，成了省里有名的‘明星企业家’！他的新公司，开得比咱们红星厂还大！我听人说，他公司里那些核心设备，跟咱们厂里当年‘报废’的那些，长得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王大爷再也控制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只搪瓷杯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碎了。
小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林默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放到一边。他知道，摔碎的，不只是一个杯子，更是一个老工人的信仰和尊严。
许久，林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爷，当时……就没人站出来，跟他对着干吗？厂里那么多技术员，那么多干部，就没一个明白人？”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王大爷记忆深处另一个尘封的角落。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惋惜、敬佩和无奈的神情。
“有……怎么没有……”他喃喃自语，眼神迷离，仿佛在回忆一个很久远的人。
“有个硬骨头，全厂就他一个，敢当着李建国的面拍桌子。”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要浮出水面了。
“那人是谁？”
王大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像是看着一个倒影。
“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姓万，叫万宝路……抽的那种烟的名字，好记。”
“他是个技术痴子，一根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李建国搞那些名堂，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写了好几份材料，往市里、省里送。可惜啊……”
王大爷长叹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人家上上下下都是人，你一个搞技术的，能斗得过谁？”
“后来呢？”林默追问道。
“后来？”王大爷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后来，万总工就被安了个‘阻碍改革’、‘破坏生产’的罪名，给排挤回家了。听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出过门，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摆弄他那些模型零件。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废了。”
说完，王大爷趴在桌子上，酒劲上涌，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屋外的夜，更深了。
林默站起身，将剩下的半瓶酒放在王大爷手边，又把他身上的旧外套拉了拉，盖好。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像是时间琥珀般的小屋，重新回到那片钢铁坟场之中。
冷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李建国，监守自盗，掏空工厂，金蝉脱壳，成为明星企业家。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清晰而坚定。
万宝路。
那个被排挤回家的总工程师，那个被时代抛弃的硬骨头，那个沉迷于模型的“技术宅”。
他，就是藏着红星厂另一半“黑历史”的活档案。
也是自己手中，那份“死亡课题”报告里，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