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执政官 第142章 龙骨

正德四年的初夏，月港的空气里除了惯常的咸腥，更添了几分桐油与新鲜木料的香气。

港口西侧新辟出的官办船坞区，规模比之前临时征用的湾澳大了数倍，此刻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锯木声、凿击声、号子声、监工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充满力量的乐章。

文贵一身简便的棉布袍，在王良及几名核心属官的陪同下，再次亲临船坞。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仅仅是督造那几艘立下奇功的哨船，而是要奠定月港未来水师的根基——批量建造一支真正能驰骋近海、装备精良的常备舰队。

船坞总管，依旧是那位从漕运系统跟来的刘匠头。他如今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见到文贵，连忙小跑过来，也顾不上满手的木屑，躬身行礼：“部堂大人！”

文贵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直接投向船坞中央那几副已初具规模的巨大龙骨。“刘匠头，进度如何？材料可还跟得上？”

“回部堂，”刘匠头引着文贵走向最大的一个船台，指着那长达十余丈、粗壮笔直的主龙骨，语气带着自豪，“托部堂洪福，材料供应顺畅！您看这主龙骨，用的是广东雷州府快马加鞭送来的上等铁力木，坚韧胜过寻常硬木数倍，最能承力！为赶这批料，王待诏特批了加急的运费，走的是漕运的私密渠道，比官道快了近半月。”

文贵仔细看去，那铁力木龙骨通体呈深褐色，木质紧密，确实非同一般。

他伸手抚摸，触手坚实冰凉。“铁力木难得，价格不菲吧？”他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瞥向一旁的王良。

王良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硬皮账册，接口道：“部堂明鉴。此批铁力木共计八十料（注：古代计量单位），购价连同加急运费，计银一千二百两。然，此木耐腐抗蛀，一艘船若能服役十五年，年均耗费不过八十两，远低于寻常杉木船三年一修、五年一换的维护成本。下官已核算过，长远来看，实则更为经济。”他翻动账册，指向其中一栏表格，“此乃不同木料使用寿命与维护成本的对比数据，请部堂过目。”

文贵微微颔首，对王良这种将一切量化比较的思路早已习惯，也正是这种思路，让市舶司的银子花得明明白白。“嗯，该省则省，该花则花。战舰乃海上壁垒，龙骨便是脊梁，容不得半点马虎。”

刘匠头接着介绍：“部堂请看两侧的肋骨，选用的是闽北深山的百年老樟，防虫防潮。船底板则用福宁州的厚实杉木，易于弯制，密封性好。”

他指着旁边堆积如山的板材，“这些木料，部分是部堂行文地方官府征调，部分则是市舶司出银，通过几家与我们合作的海商，直接从产地采购，避开了中间吏员的层层盘剥，质优价实。”

这时，一名年轻工匠正指挥着几名学徒，用熬煮好的桐油、石灰和麻丝混合的填料，小心翼翼地嵌补船板之间的缝隙。文贵驻足观看，问道：“这填缝的用料，可有讲究？”

刘匠头忙答：“回部堂，这是老法子，但用料比例小人带着徒弟们试了十几次。桐油要足，石灰要细，麻丝要韧，如此填塞，干透后坚硬如铁，滴水不漏。比以往官船作坊里偷工减料、用泥沙充数的强了何止十倍！”

“工匠人手可还充足？”文贵环视着忙碌的船台。

“充足，充足！”刘匠头笑道，“部堂您下令提高匠人酬劳，按月足额发放，还按王待诏的章程，设立了‘勤工奖’、‘巧思奖’，如今不光是本地和漕运跟来的老人，连泉州、福州的一些好手都闻讯赶来投效！光是负责船板拼接的‘大木作’师傅，就多了二十几位！”

文贵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船坞一角正在打造的许多奇异构件。“那些是……？”

“哦，那是按部堂您给的图样，正在试制的‘水密隔舱’的隔板！”刘匠头语气兴奋起来，“这法子真是绝了！将船体内部分成一个个独立的密封格子，就算有一两处被击穿漏水，也不至于让整条船沉没！以往只在传闻中的宝船上见过，没想到小老儿有生之年也能亲手打造！只是……这对接榫卯的精度要求极高，颇费工时。”

“无妨，”文贵断然道，“战舰保命第一，工时耗费，值得！此乃我月港战船未来优于海盗、乃至西夷商船的关键之一，务必精益求精。”

他顿了顿，看向王良：“王待诏，造船款项，市舶司可能支撑？”

王良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应道：“部堂放心。去岁至今，月港商税累计已超三十五万两。除去上解京师、本地开支及战后抚恤赏赐，目前可动用的结余尚有八万两有余。按照目前预算，首批建造五艘大号巡海舰、十艘哨船，并改造旧船十五艘，总耗费预计在五万两左右。资金绰绰有余。下官已建立专账，所有造船款项独立核算，每日呈报。”

“好！”文贵心中大定。有钱，有料，有人，有技术，他打造一支强盛水师的蓝图，正从纸面上一步步变为现实。

就在文贵与刘匠头、王良探讨造船细节时，顾云卿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船坞外围的一处高地上。

他并非来视察工程，而是确保这些珍贵的木材、招募的工匠，以及船坞本身的安全。

他已得到密报，刘瑾虽倒，但东南仍有其残余党羽，且陈国辉覆灭后，零星海盗对月港的富庶虎视眈眈，难保不会有人打这批造船物资的主意。

他手下的锦衣卫暗探，已混入工匠和力夫之中，警惕着任何可疑的动向。

文贵自然也注意到了顾云卿的存在，两人目光隔空短暂交汇，微微颔首，便各自移开。

一个在明处大刀阔斧地建设，一个在暗处无声无息地护卫，这便是月港如今的常态。

夕阳西下，将船坞染成一片金红。文贵站在那巨大的铁力木龙骨旁，仿佛能感受到这未来海上巨兽强有力的脉搏。

这不仅仅是一艘船，这是帝国走向深蓝的野心，是他文贵毕生功业的又一块基石。

“刘匠头，”文贵最后吩咐道，“抓紧工期，但不可因赶工而轻质量。待首舰龙骨铺设完成，本部堂亲自来为它行‘安龙骨’之礼！”

“小人定不负部堂重托！”刘匠头激动地躬身，目送文贵一行人离开。他转身望向那初具雏形的战舰骨架，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