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生婆，掌中宫尺 第22章 手套染血，不戴也罢

次日申时，冰井台。

这里是东厂诏狱的最深处，因常年用巨冰镇压着一处上古寒泉而得名，是连盛夏都寒气刺骨的活人地狱。

与其说这里是审讯地，不如说是一座只进不出的坟墓。

沈知微独自一人，踏过那条由人骨铺就的传闻早已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的石板路。

她未着官服，只一身利落的青色素衣，袖中暗藏三枚淬了麻沸散的银针和一张她自制的酸碱试纸，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森严的守卫如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在她经过时，眼神中透出的不是戒备，而是看死人般的麻木。

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审讯堂内，却燃着一盆旺盛的炭火，将空气炙烤得又干又热，冰火交加，足以让意志最坚定的人心神紊乱。

高台之上，一人端坐。

黑底金纹的蟒袍如暗夜的流云般垂坠在地，衬得他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

正是权倾朝野、人人谈之色变的东厂提督，谢玄。

他没有看她，只是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用指尖轻轻叩击着黑檀木扶手，那不紧不慢的“笃、笃”声，像是催命的钟摆，敲在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心上。

“你昨夜递来的匣子，本督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却带着一股子阴冷的黏腻感，“许景仁经手，冷宫三年，七起‘暴毙’宫人，用药路数皆与那假孕案如出一辙。你，查得不错。”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眼，那双狭长的凤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墨色，笑意森然地倾身向前：“可你就不怕，本督今日也让你在此‘暴毙’？”

杀气如实质的冰刃扑面而来。

沈知微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直视着那双能让小儿止啼的眼睛，声音平稳如初：“若提督大人要杀人灭口，昨夜便不会准我入这冰井台。提督大人要的，是真相。而我，能给你真相。”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呵……”谢玄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审讯堂里激起几丝回音，显得诡异而玩味，“有趣。说吧，你还要什么？”

他要的是真相，而她，要的是一个能将所有黑手连根拔起的机会。

沈知微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密封的药包，稳步上前，将其置于堂下案几。

“这是昨夜从太子侧妃处取得的‘安胎汤’残渣。”她的声音清冷而笃定，“许景仁用此方在冷宫害人，又用在太子府构陷储君。此人是刀，但真正握刀的，是其背后那个想借此动摇国本的主子。”

她缓缓展开另一张连夜绘制的图纸，摊在药包旁。

《麝香致流产剂量对照表》。

“市井传闻，麝香乃堕胎神药，一用便血崩不止。但事实上，”她指着图纸上一条平缓下降的曲线，“若将麝香以微不可察的剂量，长年累月混入饮食汤药，便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损毁女子胞宫，令其难以受孕。即便侥幸有孕，亦会胎停而不显症，最终悄无声息地滑胎，状若体虚天命。”

谢玄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张画满了古怪符号和精准剂量的图纸上，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而能日复一日接触宁贵妃汤药，精准把控剂量，又能对其身体了如指掌者，宫中唯有一人——贵妃的乳母，陈嬷嬷。”

“你没有证据。”谢玄的声音冷了下去，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在这东厂，没有证据的指控，就是自寻死路。

“有。”沈知微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她转身，对门外守卫淡然道：“把我带来的笼子拿进来。”

片刻后，一只铁笼被提了进来。

笼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身下的干草上，赫然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和几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一只怀孕的母兔。”沈知微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科学事实，“昨夜，我喂了它半剂从太子府取得的汤药。今晨卯时，它便开始呕吐、抽搐，随后堕胎。提督大人，”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动物的身体，远比人的嘴巴要诚实。”

谢玄死死盯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沉默了良久。

堂内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要爆炸。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残忍而快意。

“带陈嬷嬷！”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须发半白、身形微胖的陈嬷嬷便被两个厂卫押了进来。

她虽面有惧色，但脊背却挺得笔直，见到沈知微和那只兔子，

“老奴冤枉！老奴一生都为了贵妃娘娘！那起子狐媚子，一个个都想爬上龙床，诞下皇子！她们哪有我们娘娘的福分？若真让她们生下龙种，岂非要夺了娘娘的恩宠，动摇太子的地位？我这是在保娘娘！是在保太子殿下！”

她一番话喊得声嘶力竭，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功臣。

沈知微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早已被执念吞噬的疯子，一字一句地击碎她的伪装：“你用旱莲草给假孕的侧妃压制宫缩，用紫河车粉末为她制造孕相，如今又用微量麝香，年复一年地损害着宫中其他妃嫔的生育之能——你不是在保贵妃，你是在将她变成你手中唯一的筹码，一个除了你之外，再无人可依仗的傀儡！”

“你们懂什么！”陈嬷嬷终于被刺到了痛处，尖叫起来，“孩子死了还能再有！恩宠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娘好！”

谢玄听着她的嘶吼，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的冰冷。

他忽然起身，宽大的蟒袍无风自动，拂袖间，是斩钉截铁的命令。

“杖三十，当场毙命。尸首，扔去乱葬岗喂狗。”

“不——！”陈嬷嬷的尖叫戛然而止，她被死死按在地上，沉重的刑杖带着风声，一下下地砸在她的背上。

骨裂声、闷哼声、求饶声很快就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令人牙酸的皮肉击打声。

血雾溅起，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沈知微素色的衣角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她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行刑完毕，血腥气混杂着炭火的焦灼，弥漫了整个审讯堂。

谢玄缓缓踱步至她面前，那双苍白的手伸出，用指尖轻轻挑起她沾了血的袖口，似笑非笑地问：“你不躲？”

“血，我见得多了。”沈知微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死人，是不会流血的。活人才会。只要还能流血，就还有救的机会。”

这是她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信条。

谢玄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忽然将一物抛入她怀中。

沈知微下意识接住，入手微凉，质地柔软。

是一副用上等小羊皮硝制而成的薄手套，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却韧性十足。

“下次验尸，戴上它。”谢玄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本督的人，手上不能脏。”

沈知微看着那副手套，却笑了。

她没有收，而是缓步上前，将手套轻轻放回了案几之上，与那张《麝香剂量表》并排放在一起。

“手套染血，不戴也罢。”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堂内，“若连血都不敢碰，还当什么医者？提督大人若信我，明日请准我入贵妃的昭阳殿复诊。陈嬷嬷这颗棋子虽死，但真正的大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夜，沈知微回到尚药局的住处，小满端着水盆进来，看到她衣角的血迹，吓得手一抖，水盆险些落地。

“师……师傅……我们今天……是不是惹上天大的祸了？”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

沈知微没有回答。

她褪下外衣，从袖中取出那把用手术刀碎片磨成的微型匕首，就着灯火，用一块干净的细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冰冷的刃口。

“惹祸的，是他们。”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只是掀开了那块早已腐烂流脓的遮羞布而已。”

窗外，月华如洗，清辉洒落。

她放下匕首，在桌案上摊开一张新的图纸，提笔画下宫城的布局。

《宫廷投毒路径图》。

她的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从御茶房，到御药房，最后，点在了“御膳房采买”一栏。

陈嬷嬷一个乳母，绝无可能接触到那么多不同渠道的禁药。

笔尖在“采买”二字旁微微一顿，她忽又添上一行娟秀却笔力千钧的小字：

“陈嬷嬷背后，必有账册。”

灯火摇曳，在她眼中映出两簇锐利而明亮的光。

风暴之前，她已经开始绘制下一刀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