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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衣袂在古松旁停留片刻，直到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沈清玄眼底那层玩世不恭才渐渐沉淀下去，显露出其下深潭般的幽邃与锐利。
他并非一时兴起才在此现身。
放任林玉出府，一是确实存了让她散散心的念头。将军府虽好，但终究是困囿人的牢笼，他自己深陷其中，如履薄冰，却不忍心让她也终日只对着那四方天空。她那鲜活灵动的模样，合该多看看这外面的天光云影，山水草木。
二来，他厌倦了永远只能以“姐姐”的身份，与她亲近。他想让她看见真实的他，不是那个需要伪装的将军夫人，而是沈清玄，安远侯府的嫡子。他想看她惊讶，看她慌乱，甚至……看她为他此刻的模样而悸动。方才她那双瞪大的、氤氲着水汽的杏眼里，除了惊慌与羞愤，分明还藏着一丝被惊艳到的怔忡。这认知，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愉悦。
然而，促使他今日必须离开将军府，还有另一桩更为紧要的事。
他微微侧首，一道如同影子般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自林间暗处显现，躬身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正是他的心腹之一，影七。
“说。”沈清玄声音的清冷。
“主子，”影七的声音低沉而简洁，“有消息了。小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离此三十里外的青石镇。有人在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见过与她形貌相似的女子，身边跟着两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似乎是……她自己雇的。据观察，大小姐并未受制于人，行动自如。”
沈清欢……他那个胆大包天，留下一封书信就敢逃婚跑路的妹妹，终于有了确切的下落。
听到“行动自如”四个字，沈清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又夹杂着些许无奈。他这个妹妹，自小被宠得过了头，性子跳脱，向往江湖，却不知世道艰险。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以为能闯荡天下，简直是胡闹！幸亏他派人一直暗中寻访，否则……
“青石镇……”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冰凉的玉佩。不能再放任她在外面胡闹了，必须尽快将她带回来。将军府这边，顾北渊已然回京，他这“夫人”的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暴露。必须在事情无法收拾之前，让清欢回来，将这荒诞的局面拨乱反正。
“备马。”他下令，声音果决，“即刻前往青石镇。”
“是。”影七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林荫之中。
沈清玄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林玉离开的方向，心底那份刚刚因戏弄了她而升起的轻松愉悦，被深沉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此番前去，快则两日，慢则四五天，他才能回来。
他沉吟片刻，招来另一名隐在暗处的护卫，低声吩咐：“去告诉玲珑，设法让林姑娘在寺里多留片刻，不必急着回府。让她……好好玩玩，晚间的庙会，颇为热闹，让她散了心再回去。务必护她周全。回府后不要让林姑娘去找我。”
“是。”护卫领命而去。
安排好一切，沈清玄最后望了一眼那幽静的小径尽头，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绿意，看到那个此刻可能正躲在客舍里，捂着脸颊羞恼不已的娇俏身影。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苍翠的山林之间，如同他来时一般迅捷无声。
林玉被玲珑护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回到了慈恩寺后院的客舍。直到踏入那间燃着淡淡檀香的静谧禅房，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仿佛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姑娘，您没事吧？”小荷见她脸色绯红，气息不匀，担忧地迎了上来。
“没、没事……”林玉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发虚，“就是……就是方才在后山，差点滑倒，吓了一跳。”她避重就轻的回答道。
林玉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又热了起来。她走到窗边的竹榻旁坐下，端起小荷及时递上的温茶，一口气喝了半杯，那清甜的茶汤才稍稍压下了喉间的干渴和心底莫名的躁动。
那个家伙……沈清玄！
她磨了磨后槽牙。
想到他刚才那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强行拉着她的手去摸他的胸膛……林玉只觉得刚刚平复些的心跳又“咚咚咚”地擂起了鼓。那结实，充满力量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她的掌心，挥之不去。与他平日里穿着女装时，那看似高挑却总是透着慵懒疏离的感觉截然不同。男装的他，更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气逼人，尤其是那双褪去伪装的桃花眼，清亮深邃，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混蛋……”她小声地地骂了一句，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了微凉的茶杯壁。
因着这一场意外，林玉便在客舍歇下了。寺里的素斋做得确实精致爽口，几样小菜，一碗清粥，一碟素馅包子，虽无荤腥，却别有一番清新滋味。用罢午膳，倦意袭来，她便在那铺着干净素麻床单的禅榻上小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太沉，半梦半醒间，似乎总能看到那双含笑，带着戏谑的桃花眼，以及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孽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等她被窗外渐起的喧闹人声唤醒时，已是日头西斜，暮色四合。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光影。
“姑娘醒了？”玲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得到允许后，她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盘寺里特有的爽口小菜，“姑娘睡得可好？方才寺里的小沙弥来送过一轮点心，见姑娘睡着，便没打扰。”
林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拥被坐起，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软糯：“嗯……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约下午5点）了。”玲珑将小菜放在桌上，语气平和地说道，“姑娘既然醒了，不如用了晚膳再回府？听闻慈恩寺晚间有庙会，比白日还好看，灯火阑珊，别有一番趣味，很是热闹。姑娘难得出来一趟，若是错过了，倒是可惜。”
晚间的庙会？
林玉闻言，眼睛微微一亮。她白日里虽受了点惊吓，但此刻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不少。
能晚点回去，似乎……也不错？
她又带着点犹豫，小声问道：“庙会……人多吗？会不会……很乱？”
玲珑微微一笑，语气笃定：“姑娘放心，慈恩寺的庙会向来秩序井然，且有寺中武僧巡逻。属下会一直跟在姑娘身边，绝不会让姑娘受到丝毫惊扰。”
听到玲珑的保证，林玉这才仿佛放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期待的弧度：“那……那就去看看？”
“是，姑娘先用些晚膳，属下这就去安排。”玲珑躬身退下。
当林玉在小荷和玲珑的陪伴下，再次走出客舍，踏入慈恩寺的前院广场时，眼前景象已与白日截然不同。
白日里庄严肃穆、香火鼎盛的寺庙，在夜幕降临后，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另一种鲜活而生动的灵魂。
无数盏形态各异的灯笼被依次点亮，如同夜空中坠落的繁星，将整个寺庙广场及周边的道路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比白日的阳光多了几分朦胧而温暖的韵味。有圆形的宫灯，绘着花鸟鱼虫，才子佳人的故事，灯光透过薄薄的绢纱，晕染开柔和的光晕；有长串的红色灯笼，如同一条条火龙，蜿蜒盘旋在殿宇的飞檐翘角之间，喜庆而热闹；还有那做成莲花、兔子、金鱼等形状的精巧小灯，被孩童们提在手中，跑来跑去，留下串串清脆的笑声和流动的光影。
广场上，人流比白日似乎更稠密了些，但气氛却轻松欢快了许多。白日里虔诚叩拜的香客，此刻大多变成了悠闲的游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甜香，刚出笼的包子的面香，油炸果子的焦香，还有那酸甜诱人的冰糖葫芦……混合着香火气，脂粉味，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庙会热闹而充满烟火的气息。
叫卖声、吆喝声、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以及不远处戏台上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锣鼓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比白日更加喧嚣，却也更加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林玉置身于这片浩瀚的灯海与人潮之中，只觉一双眼睛都快不够用了。万千灯火如星河倾泻，将夜幕点燃成温润的橘色，檐角下、树梢头，形态各异的彩灯流转生辉，光影在每一张笑脸上跳跃。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小心翼翼地拉着小荷的衣袖。玲珑则始终护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身形稳健，步履从容，如同一道无声而可靠的屏障，为她隔开熙攘的人群。
她们随着涌动的人潮缓缓向前移动。
空气中弥漫着甜暖诱人的香气，路两旁摆满了各色摊位。瞧那卖小食的：晶莹剔透的糖人，在手艺人指间三捏两转，眨眼便成了威风凛凛的孙悟空或憨态可掬的猪八戒，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雪白的蓬松如云朵，引得孩童们眼巴巴地望着；刚出锅的炸年糕，“滋啦”作响，外皮炸得金黄酥脆，用竹签挑起一块，还能拉出长长的、颤巍巍的丝，裹着晶亮的白糖，咬一口，甜糯直抵心尖；还有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雪白滑嫩，小贩热情地吆喝着“咸甜皆有”，空气里满是豆香与暖意。
再看那卖精巧玩意儿的摊子，更是琳琅满目。泥塑的娃娃排排坐，彩绘的脸蛋红扑扑，憨态可掬；用细竹篾编成的蛐蛐笼、小鸟儿，形态逼真，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鸣叫；最热闹的还属卖面具的摊子，狰狞的鬼怪面具旁，就摆着可爱的兔子，机灵的狐狸，不少年轻男女戴着嬉戏，平添了几分节日的俏皮。
不远处，猜灯谜的摊子围了好几层人。各式灯笼下悬着彩笺，一群文人雅士捻须沉吟，也有布衣百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而有人高声报出谜底，引来一片恍然大悟的喝彩；时而也有人猜错，在善意的哄笑与惋惜声中挠头退下。
正看得入神，林玉的脚步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停住了。那些用彩色丝线精心缠绕而成的花朵，形态逼真，色泽温润，不似真花，却比真花更添一分巧思。在明明灭灭的灯火映照下，每一片花瓣都流转着细腻的光泽，格外精致可爱。
林玉的目光流连片刻，终是忍不住伸出手，从琳琅满目的花丛中，拈起一朵嫩粉色的海棠绒花。那花瓣层叠舒展，颜色由深至浅，过渡得极其自然，中心几点鹅黄花蕊，更是栩栩如生。她微微侧身，将绒花在鬓边轻轻比了比，暖色灯火为她白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她转过头，眼含些许期冀，轻声问小荷：“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小荷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语气真诚又雀跃，“姑娘戴这海棠花，衬得气色更好了！”
玲珑在一旁看着，眼中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林玉正要付钱，夏日的晚风带着槐花的清甜拂过面颊。她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更加响亮的喝彩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这温热的夜色里漾开层层声浪。她好奇地踮起脚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圈人，人影攒动间，能瞥见里头隐约有火光一闪。
“姑娘，要去看看吗？”玲珑察觉到她的好奇，微微倾身，声音依旧沉稳，却比平日柔和些许。
林玉立刻点头，眼眸在灯火映照下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像落入了星子。
玲珑见状，便不动声色地护在她身前，用巧劲分开熙攘的人群，小心地挤到了人群外围一处视野尚佳的位置。站定后，林玉才看清，圈中空地上，一个精瘦赤膊的汉子正躺倒在条凳上，胸口压着一块厚重的青石板。另一名壮汉抡起大锤，猛地砸下——“嘭”的一声闷响，石板应声碎裂，底下那精瘦汉子旋即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面不改色地抱拳一周。围观众人爆发出阵阵惊呼与喝彩。紧接着，又有艺人手持火把，猛吸一口气，向前喷吐出一条炽热的火龙，惹得前排观众纷纷后仰；吞剑的艺人将明晃晃的长剑缓缓纳入喉中，看得人胆战心惊；舞枪弄棒的更是虎虎生风，银亮的枪尖在灯下划出一道道流光。
林玉看得目不转睛，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看到惊险处，忍不住跟着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唇瓣微张，完全沉浸在这前所未见的热闹与新奇之中。
趁着表演间隙，人群稍缓，林玉从善如流，又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胖泥娃娃，那娃娃咧着嘴笑，模样十分讨喜。紧接着，她被一阵清甜香气引着，买了一包刚出蒸笼的糖糕。那糖糕用油纸托着，还带着温热的蒸汽，米白的糕体上点缀着金黄的蜂蜜。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糯米软糯，恰到好处的清甜在舌尖化开，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与万千灯火交相辉映。慈恩寺的庙会，在这片光影交织、人声鼎沸中，展现着它最鲜活、最生动，也最温暖的一面。
林玉提着一盏刚买小兔子形状的灯笼，柔和的光晕映亮了她带着笑意和些许疲惫，却格外明亮的眼眸。她走在回客舍的路上，听着身后依旧隐约传来的喧嚣，看着手中那盏跳跃着温暖火光的小兔灯，心中被满满的充实和快乐所填满。
虽然……那个家伙的行为很恶劣，很混蛋。
但是，这趟出来，似乎……也不赖。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小兔灯，看着那团暖光在夜色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清浅愉悦的笑容。
而此刻，策马疾驰在前往青石镇官道上的沈清玄，于凛冽的夜风中，仿佛心有所感，微微勒紧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慈恩寺所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群山模糊的轮廓，和一片沉静的黑暗。
他抿了抿唇，不再犹豫，一夹马腹，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捉回那个不省心的妹妹，然后……尽快回到他的阿玉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