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权舆 第199章 忌惮

灰谷，此刻已不再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名字，而是化作了真正吞噬生命的血肉熔炉。

炎思衡率领的一万铁骑，狠狠捅进了魔族大军相对松散的后腰。

铁蹄过处，人仰马翻，火光冲天，原本井然有序的魔族后阵，瞬间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巨大缺口。

恐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甚至一度动摇了前线魔族的进攻势头。

“援军！是炎大人的援军！”这呐喊，瞬间点燃了居鲁士将士几近熄灭的希望之火。

原本在魔族重压下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甚至开始了微弱的反推。

每一个居鲁士士兵的眼睛都红了，那是绝处逢生后混杂着狂喜、愤怒与复仇**的情绪，支撑着他们榨干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挥舞着卷刃的刀剑，向面前的魔族发起了决死的反扑。

鲁登道夫拄着长剑，剧烈地喘息着，肩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几乎让他晕厥。

但看着后方那冲天的火光和熟悉的北晋战旗，这位以铁血老帅，浑浊的眼中竟有点点水光闪烁。

那不是软弱，而是于必死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时，难以自抑的激动。

他用未受伤的手臂举起长剑，嘶声咆哮，声音虽沙哑却传遍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居鲁士的勇士们！反击的时候到了！随我——杀！”

但是，魔族大军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皮洛士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最初的惊愕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便迅速恢复了那标志性的冷静。

他甚至没有去看旁边脸色微变的赛多留，而是直接对传令官下达了一连串简洁到冷酷的命令：

“命令：后军所有非战斗单位，包括后勤、工匠、奴隶，向两翼溃散，吸引敌军骑兵注意力，为主力调整争取时间。贝利尔军团左翼第三、第四方阵，就地转向，组成反骑兵枪阵，迟缓敌骑冲击速度，不计伤亡！法灭联合军团右翼弓弩手，放弃对前方压制，全部转向，覆盖射击突入后阵的敌军骑兵集群前沿，阻断其后续梯队！铁血军团第一、第二梯队，停止正面进攻，向中军靠拢，组成核心防御圈！”

命令通过旗语和号角迅速传遍战场。

魔族军队展现出了与其凶名相匹配的军事素养。

尽管后阵的混乱和伤亡惨重，尽管恐慌情绪仍在弥漫，但接到命令的各级军官和士兵，依旧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压下了本能的不安，开始执行这看似残酷却极为有效的指令。

那些被当作弃子的后勤单位和仆从军，哭喊着、咒骂着向两侧逃散，果然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部分北晋骑兵的注意，延缓了他们向核心区域穿插的速度。

贝利尔军团的士兵，面对呼啸而来的铁骑，尽管眼中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却依旧嘶吼着将长达数米的拒马枪放平，用身体和长枪组成了一道道移动的荆棘丛林。

北晋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不断有战马悲鸣着撞上枪尖，骑士被巨大的惯性抛飞。

天空中被密集的箭雨再次遮蔽，这次的目标换成了炎思衡骑兵集群的侧翼和后续跟进部队。

虽然北晋骑兵装备精良，甲胄坚固，但在如此密集的抛射下，依旧不断有人中箭落马，冲锋的锋矢阵型受到了明显的削弱和迟滞。

“反应好快！”冲锋在前的炎思衡，一枪挑飞一名试图阻拦的魔族百夫长，目光扫过战场，心中凛然。

他原本期望的，是依靠这次出其不意的突袭，彻底打乱魔族阵脚，引发大规模溃败，从而与鲁登道夫里应外合，创造一场辉煌的胜利。

但是，对方的将领显然非同一般，在遭受如此重创和突袭的情况下，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住阵脚，并迅速组织起如此有层次有章法的应对。

这种临危不乱、甚至不惜以部分部队为诱饵和弃子的冷酷决断力，远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魔族指挥官，包括已经被杀的卢库鲁斯。

“传令！放弃穿插分割！各队以‘品’字小队为单位，游弋杀伤，优先攻击魔族弓弩手和器械操作单位！以杀伤有生力量和破坏战争器械为主，不得恋战，避免陷入重围！”炎思衡当机立断，改变了战术。

他知道，在对方已经反应过来，并且兵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强行突进核心已不现实，甚至会葬送掉这支宝贵的骑兵。

现在的目标，是尽可能多地消耗对方，为鲁登道夫减轻压力，并寻找新的战机。

他的命令通过亲卫和旗号迅速传达下去。

北晋骑兵立刻化整为零，不再追求凿穿敌阵，而是如同灵活的狼群，在魔族阵型的边缘游走，马刀挥舞，专挑防护相对薄弱或正在转向、装填的弓弩手下手，同时用随身携带的火箭，重点照顾那些被保护起来的重型弩炮和投石机。

另一边，一直在密切关注战场态势的鲁登道夫，几乎在炎思衡改变战术的同一时间，就洞察了他的意图。

“不愧是炎思衡……时机把握，战术转换，如此果决！”鲁登道夫心中赞叹，随即强忍伤痛，嘶声对身边的军官下令：“传令各部！收缩防线，依托现有工事，重组突击队形！配合骑兵的袭扰，梯次反击！不要冒进，一步一杀，磨光魔族的爪牙！”

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全线反攻，转而采取了更务实更残酷的消耗战术。

残存的居鲁士士兵们，在基层军官的带领下，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利用战场上一切可以利用的障碍——倒塌的车辆、堆积的尸骸、燃烧的残骸，组成一个个小型的死亡陷阱。

当魔族的阵型因为应对骑兵袭扰而出现局部松动时，这些突击小队便突然窜出，用长矛、战斧甚至牙齿，狠狠咬下一块肉，然后迅速缩回，绝不纠缠。

灰谷的战斗，从最初蛮勇的正面碰撞，到后来绝望的阵地防御，再到此刻，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更加血腥的消耗战与反消耗战。

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争夺，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在消逝。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绝望而壮烈的战争交响。

皮洛士立于中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赛多留站在他身侧，单片眼镜后的目光不断扫视着战场，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计算着敌我双方的交换比和剩余战力。

“皮洛士阁下，”赛多留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阴柔的腔调，但语速快了几分，“人类的韧性，还有那位指挥官的指挥……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估。继续在此地纠缠，即便能最终获胜，我军的损失也将难以承受，更重要的是……我们突袭伊特鲁的战略意图，已经彻底暴露，甚至可以说，已经破产了。”

皮洛士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仿佛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缓缓从陷入泥潭般的正面战场，移到后方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不断游走杀伤的北晋骑兵，最后，落到了远方漆黑的天幕，那是伊特鲁的方向。

他之前的计划，是凭借绝对的实力和速度，快速击溃可能出现的阻拦，直扑防御相对空虚的伊特鲁，端掉炎思衡的根基。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打的就是时间差和心理差。

然而，炎思衡不仅识破了他的意图，或者说，鲁登道夫的拼死阻击迫使他的意图暴露，而且竟然敢于在主力深入加洛林的情况下，还敢于分兵，以如此迅猛的速度直插他的后方！这份胆识，这份对战场态势的洞察力和决断力，让他感到了一丝忌惮。

是的，忌惮。

皮洛士很少对敌人产生这种情绪，即便是面对罗斯的各个名将，他也更多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但面前的这位指挥官不同，让他深感忌惮。现在的他更有一种感觉，现在赶来支援的骑兵指挥官就是炎思衡！

那个用翻越杜福尔山脉、横扫伊特鲁、阵斩卢库鲁斯的年轻人，他用着等一系列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善于创造奇迹的变数。

而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击，更是将这种“变数”的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传令。”皮洛士终于开口，“全军，交替掩护，向加洛林方向，有序撤退。”

“撤退？”旁边一名隶属于贝利尔军团的师团长忍不住失声，脸上写满了不甘和难以置信，“将军！我们兵力依旧占优！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

“执行命令。”皮洛士甚至没有看那名师团长一眼，冰冷的目光让对方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皮洛士阁下明智。”赛多留轻轻鼓掌，脸上露出了赞赏之色，“此时撤退，虽然看上去丢了面子，但保全了主力，避免了更大的损失。而且，对方的部分主力被我们牵制在此，加洛林方向必然空虚。我们转而支援加洛林，协助瓦罗稳住防线，甚至伺机反扑，将人类联军主力挡在加洛林之外，才是当前最符合大局利益的选择。只要加洛林不丢，伊特鲁和居鲁士就依然是孤悬在外的飞地，迟早能被我们重新夺回。”

皮洛士微微颔首，赛多留的话正是他所想。

最初的战略目标——突袭伊特鲁因意外而无法实现，那就立刻切换到备用方案，立即稳固加洛林的防线。

不为情绪所左右，只基于冷酷的现实利益做出最优判断，这是他，皮洛士，能够成为魔族着名将领的根本原因。

魔族的撤退命令迅速而有效地执行着。

铁血军团担当断后，他们组成的密集枪阵和盾墙，稳步后撤，抵挡着来自正面居鲁士士兵和侧翼北晋骑兵的骚扰性攻击。

法灭联合军团则分兵交替掩护，秩序井然，并未因为撤退而出现明显的混乱。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带走部分重要的器械和伤员。

这一幕，让正在指挥骑兵游弋杀伤的炎思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对，很不对。

明明在兵力上，魔族依旧占据着近乎一倍的优势；明明在士气上，对方刚刚遭受突袭，后阵损失不小，理应士气受挫。

按照他以往对魔族将领的了解，此刻他们更应该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发动疯狂反扑，试图挽回颜面才对。

比如卢库鲁斯，就绝不会如此“理智”地选择撤退。

可眼前的魔族军队，竟然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放弃原计划，选择有序撤退，转向另一个战略目标？

这种壮士断腕般的决断力和执行力，让炎思衡感到一阵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比卢库鲁斯危险十倍、难缠百倍的对手。

这个魔族将领，冷静、理智和大局观，与他印象中那些崇尚暴力、易怒冲动的魔族军官截然不同。

“停止追击！放他们走！”炎思衡果断下令。

在情况不明，而且敌军撤退井然有序的情况下，盲目追击很可能落入对方的圈套。

北晋骑兵闻令即止，迅速脱离接触，重新在炎思衡附近集结，虽然人人带伤，战马喘息粗重，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纪律性。

与此同时，鲁登道夫也命令麾下士兵停止了反击，转而抓紧时间抢救伤员，巩固阵地。

他拖着疲惫重伤的身躯，在亲卫的搀扶下，向着炎思衡的方向迎去。

两人在尸山血海中相遇。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同样沾满血污、却写满了不同情绪的脸。

“大人！”鲁登道夫挣脱亲卫的搀扶，用未受伤的手臂，郑重地向炎思衡行了一个居鲁士军中最高的捶胸礼，声音哽咽，“多谢……多谢及时来援！要不是大人及时救援，我鲁登道夫和这四万居鲁士士兵，今天便要尽数葬身于此了！此恩此德，居鲁士上下，永世不忘！”

这位铁血老帅，此刻真情流露，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与后怕。

炎思衡连忙上前一步，托住鲁登道夫的手臂，沉声道：“鲁登道夫元帅言重了！要不是元帅当机立断，更改作战计划，拼死将这十万魔族援军拖在灰谷，我联军主力将万劫不复！伊特鲁也将万劫不复！是元帅和居鲁士的勇士们，用鲜血为联军赢得了这宝贵的转机！我代表北晋，代表联军，谢过元帅和诸位勇士！”他说着，同样郑重地躬身一礼。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种历经生死考验后，基于对彼此能力和品格的认可与信任。

直起身，炎思衡的目光投向魔族撤退的方向，语气变得凝重：“元帅，魔族此番撤退，非同寻常。对方主帅，决断果敢，用兵老辣，与卢库鲁斯不可同日而语。他放弃突袭伊特鲁，转而支援加洛林，是要稳住魔族在加斯庭最后的支点。我们原先制定的，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加洛林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鲁登道夫闻言，脸色也沉重下来，他点了点头：“不错。这次和我们交手的魔族指挥官叫皮洛士。此人，我在圣马丁要塞时也有过耳闻，是魔族中最擅长打硬仗、恶仗的将领之一，向来以冷静和顽强着称。他既然选择撤退支援加洛林，必定会与瓦罗残部合流，到时加洛林防线的力量将大大增强。我们要是再按照原计划，分兵三路强攻，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被他们抓住机会，逐个击破。”

形势瞬间逆转。

原本的大好攻势，因为皮洛士这支意外出现的援军和他超乎寻常的应变能力，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炎思衡当机立断，对身边的传令兵厉声道：“立刻派出三路快马！以最快速度，分别传令给张文远、斛明月和邓禹！”

“告诉张文远，加洛林西北部扫荡计划暂停，所有部队就地转入防御，巩固已占领区域，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击！”

“告诉斛明月，伊特鲁威胁暂解，但不可放松警惕，尤其要严防魔族小股部队渗透或来自海上盎格鲁方向的袭击。他的任务转为稳固伊特鲁防御，同时派出斥候，严密监控圣马丁要塞对面铁木拉罕要塞的动静！”

“告诉邓禹，加洛林腹地攻势立即停止！主力向后收缩，与张文远部靠拢，在加洛林北部至中部区域，选择有利地形，构筑坚固防线，准备应对魔族可能发起的反扑！一切行动，以稳妥为上，绝不可贪功冒进！”

命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果断。

炎思衡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必须立刻刹车，重新评估局势，调整战略。

在皮洛士这样可怕的对手介入后，任何冒进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传令兵领命，翻身上马，带着改变战局走向的指令，如同离弦之箭般，冲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炎思衡站在原地，望着东方天际那微微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寒风卷动着破碎的战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因为击退强敌而产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凝重。

皮洛士……汉尼拔……

魔族的底蕴，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厚。

真正的硬仗，恐怕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和他的联军，必须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局中，尽快找到新的破局之道。

另一边，稳步撤退的魔族大军中，皮洛士同样回望了一眼灰谷的方向。

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年轻人类将领投来充满忌惮与审视的目光。

“炎思衡……”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冰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名为“重视”的火焰。

“传信给汉尼拔大人，详细汇报灰谷战况，尤其是关于炎思衡的情报。另外，告知大人，我部将放弃原定突袭伊特鲁计划，全速向加洛林腹地挺进，与瓦罗汇合，以确保加洛林核心区域不失。”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并转告汉尼拔大人，想要彻底解决加斯庭之乱，剿灭炎思衡及其联军，仅凭我部与瓦罗将军现有兵力，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更多的力量，以及，一个更周密的计划。”

赛多留在一旁听着，他知道，皮洛士这番看似客观的汇报，实则已经将炎思衡的危险等级，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东西两线的名将，在这血与火的灰谷，完成了第一次隔空的交锋与认知。

棋局，已然改变。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更加考验双方统帅的智慧、勇气与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