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权舆 第180章 伊特鲁的泥沼（二）

寒风吹过伊特鲁平原，卷起枯草与尘土，也卷动着一种无声的杀机。

自穆鲁斯易主，炎思衡以雷霆手段肃清伊特鲁上层，推行新政，这片土地仿佛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又像是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熔炉。

此刻，熔炉之外，一支更为庞大的魔族大军，正携着碾碎一切的意志，汹汹而来。

客蒙，卢库鲁斯麾下最信任的将领，率领着雷暴军团五万魔族精锐，以及加洛林第一军团、皮亚斯特第一军团各三万仆从军，总计十一万大军，向着伊特鲁腹地狠狠砸落。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残酷——碾碎炎思衡，收复伊特鲁，用最血腥的方式，将反抗的火种彻底扑灭。

然而，这柄战锤尚未落下，便已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粘滞与刺痛。

……

伊特鲁东部边境，原野苍茫，寒风萧瑟。

一支北晋的斥候小队，潜伏在一处枯黄的草甸之中。

队长老刀疤，人如其名，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记录着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睛，透过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远方缓慢蠕动的魔族大军。

那是客蒙大军的先锋，雷暴军团的一个前锋万人队。

黑色的魔族铠甲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队列中夹杂着加洛林士兵略显杂乱的步伐和皮亚斯特人那些造型夸张的战旗，更衬托出魔族主力的森严与整肃。

“记录：中午十二点三刻，魔族前锋已过‘断矛坡’，行军速度，每小时约十里。队形保持密集，斥候放出范围，不足三里。”老刀疤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身旁一名年轻的斥候迅速在本子上记录。

“头儿，这帮魔族崽子，够嚣张的啊。”另一名趴着的斥候啐了一口唾沫，“斥候就跟出来这么点距离，真当咱们是泥捏的？”

老刀疤放下望远镜，冷哼了一声，脸上疤痕扭曲：“不是嚣张，是傲慢。我听大人说了，客蒙这老小子，仗着兵多将广，又是魔族嫡系，压根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在他想来，咱们要么望风而逃，要么就只能缩在穆鲁斯等死。野外浪战？斥候纠缠？他懒得费那心思。”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可他忘了，狼咬人，从来不是正面扑击。”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客蒙大军周围数十里的广阔区域。

超过三十支北晋的精锐斥候小队，如同环绕着巨兽飞舞的蚊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这支庞大军队的一举一动。

他们记录着敌军的行军路线、扎营位置、兵力配置、后勤辎重车队的位置、甚至通过观察炊烟估算对方的口粮消耗。

所有的情报，最终汇聚到炎思衡手上，为他准备下一步的计划提供了充足的信息。

而战争的进程，也完全按照炎思衡的预设剧本在上演。

客蒙的大军，很快就领教到了什么叫“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第一天，一支百人规模的加洛林巡逻队，在距离主力不到五里的一片桦树林外“失踪”。等到后续部队找到时，只看到满地狼藉的尸体，所有人都是被弓弩狙杀或短刃割喉，装备被扒了个精光，连稍微完好的皮甲都没留下。

第二天夜里，皮亚斯特第一军团的一处外围营地遭到袭击。袭击者人数不多，却极其刁钻，用火箭点燃了数座营帐和一处草料堆，引发巨大混乱后，在黑暗中射出冷箭，专射救火的军官和士兵，造成数十人伤亡后，趁着混乱扬长而去，连影子都没抓到。

第三天，一支运送粮草的辎重队，在通过一段狭窄的谷地时，遭遇了滚木礌石的袭击，押运的数百名士兵死伤惨重，十几辆大车连同上面的粮食被付之一炬。

第四天，第五天……

袭击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有时是来自林间的冷箭，有时是深夜营地的火矢，有时是道路上的陷坑和铁蒺藜，有时是水源地被投入了腐烂的动物尸体，这虽然不致命，却极大地影响了士气。

庞令明指挥的游击分队，将小群精锐作战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熟悉地形，行动迅捷，下手狠辣，一击之后远遁千里，绝不给魔族大军主力合围的机会。

客蒙派出的清剿部队，往往扑空，偶尔追上，也会遭遇凶狠的反扑，那些北晋士兵如同疯狗，即便人数劣势，也会咬下他们几块肉来。

与此同时，高孝伏和韦叔宽负责的正面阻滞战场，同样战果累累。

高孝伏坐镇的科菲罗小镇，城墙不算高大，他却利用镇内复杂的街巷，布置了层层陷阱和伏兵。

当魔族前锋一个五千人队试图轻易拿下此镇时，迎接他们的是从屋顶、窗后射出的密集箭雨，是突然从地坑中刺出的长矛，是泼洒而下的滚烫火油……五千前锋，在镇子里丢下近千具尸体，狼狈退出。

韦叔宽则在金穗平原外围，利用纵横交错的田埂、沟渠和稀疏的树林，打起了机动防御。他麾下的士兵多是西北本地人，极其擅长利用地形。他们时而集结，给予冒进的敌军小队迎头痛击；时而分散，用冷箭和偷袭不断削弱敌军。他们甚至会在夜间，摸到魔族营地外围，用强弩射击哨兵，吹响凄厉的号角，搅得敌军整夜不得安宁。

客蒙的十一万大军，仿佛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泥沼。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每一次扎营，都要提心吊胆；士兵的士气，在无休止的骚扰和看不到尽头的行军中被一点点消磨。

“混蛋！炎思衡！无耻小人！懦夫！”

中军大帐内，客蒙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帐篷顶。他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橡木桌案上，桌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位以勇猛和暴戾着称的魔族大将，此刻双目赤红，脸上充满了烦躁与愤怒。

在他原本的想象中，应该是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碾碎所有抵抗，兵临穆鲁斯城下，与炎思衡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然后亲手砍下那个可恶人类的头颅。

可现实呢？

他空有十一万大军，却像是一头被无数牛虻和蚊子包围的雄狮，空有力气无处使。

敌人根本不和他正面交锋，只是不停地骚扰、偷袭、阻滞。他的军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让他想要发疯。

“只会躲躲藏藏，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出来，与本将决一死战！”客蒙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绿色的瞳孔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帐内，雷暴军团的几位魔族师团长面色同样难看，但他们骨子里同样崇尚正面决战，对于这种“卑劣”的战术，除了愤怒，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而加洛林第一军团的指挥官，图尔维尔伯爵，则站在稍远的位置，低眉顺眼，眼神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他是一位典型加洛林贵族出身的将领，年约四旬，面容保养得宜，衣着华丽甚至带着一丝浮夸，与帐内这些浑身煞气的魔族将领格格不入。

加洛林公国最早投靠魔族，图尔维尔的家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深谙如何在魔族麾下生存乃至攫取利益之道。

看着暴怒的客蒙，图尔维尔知道，机会来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谄媚：“客蒙大人，请息怒。”

客蒙冰冷的目光扫向他，对于这些人类仆从军，他向来缺乏耐心：“图尔维尔，你有什么屁就快放！要是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就给本将滚出去！”

图尔维尔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有听到客蒙话语中的侮辱，他缓缓道：“大人，炎思衡这人，狡诈如狐，怯懦如鼠，他用这样无赖的战术，正是因为他深知正面交锋绝非大人您的对手。他的目的，就是要拖延时间，消耗我军锐气，或许还可能在等待来自艾森贝格方向，或者帝国上河郡的变故。”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客蒙的脸色，继续道：“我军如此被动应对，确实正中他的下怀。依在下愚见，与其被其牵着鼻子走，疲于应付，不如改变思路。”

“改变思路？”客蒙眉头一拧，“怎么改？难道像他一样，也把大军散开，去抓那些该死的苍蝇？”

“大人，并非如此。”图尔维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笑容，“大军分散，是兵家大忌，更容易被炎思衡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在下以为，炎思衡这套战术的核心，在于他对我军动向的了如指掌，以及麾下部队远超我军的机动性和对地形的熟悉。”

他走到粗糙的军事地图前，手指点向几个关键位置：“大人请看，炎思衡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骚扰，是因为他知道我军主力在哪，要往哪去。他的那些游击队，如同附骨之疽，清除不尽。而他的人之所以能有效阻滞，也是依托了这些城镇、村落和险要的地形。”

图尔维尔的手指猛地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声音提高了几分：“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客蒙被他勾起了兴趣，压抑着怒气问道：“说清楚！”

“我军兵力占绝对优势，这是不争的事实。”图尔维尔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炎思衡可以骚扰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反过来，清剿他的根基？”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我们可以派出数支精锐的快速反应部队，规模不必太大，每支三五千人即可，但必须由我神族勇士为主干，配属最精锐的加洛林和皮亚斯特战士！这些部队，不跟随主力行动，而是独立出去，专门扫荡炎思衡控制下的伊特鲁村镇！”

他的语气变得阴冷：“这些村镇，是炎思衡获取粮草、兵源的重要基础，也是那些游击队赖以藏身的巢穴！我们不需要占领，只需要破坏！将敢于抵抗的村镇，屠戮一空！将粮仓烧毁！将水井填埋！将那些可能投靠北晋的平民，驱赶甚至处理掉！”

帐内瞬间安静了一下，连几位魔族师团长都微微侧目。

这个计划，够狠，够毒。

图尔维尔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继续说道：“同时，我们可以放出风声，只是要能提供北晋游击队踪迹的，重赏！只要是敢窝藏北晋士兵的，与北晋同罪，屠灭全族！我们要在伊特鲁制造恐慌，让那些平民不敢再支持炎思衡，让他的游击队失去藏身之所，变成无根之萍！”

他最后总结道：“如此一来，炎思衡的骚扰战术，根基动摇。他如果分兵去救，我军主力便可趁势猛进，直扑穆鲁斯！他如果坐视不理，则他在伊特鲁的统治将会迅速崩塌，失去民心，他的军队也将成为孤军！这是釜底抽薪的计策！”

客蒙听着图尔维尔的计划，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残忍而兴奋的光芒所取代。

他一拍大腿：“好！好一个釜底抽薪！图尔维尔，你不愧是加洛林的智囊！此计大妙！”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伊特鲁村镇在烈焰中哀嚎，那些敢于支持北晋的贱民在屠刀下颤抖，炎思衡的军队失去补给和藏身地，最终被他团团围困在穆鲁斯，绝望等死的场景。

“就按你说的办！”客蒙豁然起身，杀气腾腾地下令，“立刻抽调兵力！雷暴军团第一、第三千人队，加洛林第一军团骑兵师团，皮亚斯特第一军团山地步兵联队，混合编成三支‘清剿支队’，每支五千人！由图尔维尔统一协调指挥！”

他盯着图尔维尔，狞笑道：“给本将狠狠地杀！杀到伊特鲁血流成河！杀到炎思衡心惊胆战！本将要让他知道，激怒神族的代价！”

“遵命！必不负大人所托！”图尔维尔深深鞠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弧度。他知道，只要这个计划成功，他在客蒙乃至更高层魔族心中的地位，将更加稳固。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魔族大军的战争机器，开始以一种更残酷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

……

然而，客蒙和图尔维尔绝不会想到，他们的计划，几乎在刚刚开始酝酿之时，就已经被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所察觉。

北晋大营。

炎思衡看着沙盘上，最新标注出的敌军动向——几支规模不大，却明显脱离主力，开始向周边区域运动的敌军部队，眉头微微蹙起。

老刀疤亲自送回的情报放在桌上：“……敌军疑似有分兵的迹象，抽调部队以魔族为骨干，混合仆从军精锐，目的不明，但行进方向指向我方控制下的几个产粮村镇……”

庞令明、高孝伏、韦叔宽等人也被紧急召回，围在沙盘前。

“客蒙……终于忍不住了。”炎思衡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却依旧锐利，“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挨打，想要主动出击，摧毁我们的根基。”

“屠村灭镇？驱赶平民？”高孝伏眼中凶光爆射，“这帮畜生！大人，让我带人去截住他们！”

韦叔宽也是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他的家族就是毁于魔族之手，对这等暴行有着切肤之痛。

庞令明则相对冷静：“大人，敌军此举，意在逼迫我军分兵，或动摇我军民心。他们的主力，恐怕很快就会趁势压上。”

“不错。”炎思衡点了点头，手指在沙盘上那几个代表着“清剿支队”的红色箭头和客蒙主力的黑色洪流之间移动，“客蒙想逼我做出选择。是救，还是不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麾下诸将，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层下的暗流在汹涌。

“他以为，我会进退两难。”炎思衡的嘴角，却不自觉勾起淡淡的弧度，“但他忘了，战争的主动权，从来不是靠兵力多寡决定的，而是靠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传令！”炎思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庞令明！”

“末将在！”

“你麾下所有游击分队，任务变更！放弃对客蒙主力的骚扰，全力盯死这三支‘清剿支队’！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刻的位置、兵力、动向！寻找一切机会，迟滞他们，消耗他们！但要避免正面决战！”

“是！”

“高孝伏！韦叔宽！”

“末将在！”

“你二人立刻放弃现有外围防线，率领部队，向穆鲁斯方向梯次撤退！沿途坚壁清野！”

“坚壁清野？”高孝伏和韦叔宽都是一愣。

“对！坚壁清野！”炎思衡的目光冰冷，“客蒙不是要杀，要烧吗？好！我们帮他！将我们控制区边缘，所有可能被敌军利用的村镇，所有带不走的粮草物资，全部焚毁！水井掩埋或者投毒！将愿意跟随我们的平民，全部迁入穆鲁斯或者更后方的区域！”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残酷：“我们要给客蒙的‘清剿支队’，留下一片真正的‘白地’！让他们无处补给，无人可杀！让他们所谓的‘清剿’，变成在荒原上的武装游行！”

帐内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招，太狠了！对伊特鲁本土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但仔细一想，这却是目前应对客蒙毒计最有效、最彻底的办法！

“可是……大人，那些不愿意迁徙的平民……”韦叔宽忍不住开口，他在西北经历过这些，因此深知其中的艰难。

炎思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乱世用重典。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兵力去保护每一个人。通告下去，愿意走的，北晋竭尽所能安置；不愿走的……生死各安天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要让客蒙明白，他想用屠杀来恐吓，我们就用焦土来回应！他想动摇我们的根基，我们就先把根暂时收回来，攥紧拳头！看看是他拆房子的锤子硬，还是我们收缩回来的拳头硬！”

“同时，”炎思衡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客蒙主力的位置，“命令穆鲁斯城防，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囤积滚木礌石，检查弩炮火油，加固城防工事！我们要在穆鲁斯，给急于求成的客蒙，准备一份……他永生难忘的大礼！”

“他要决战？”炎思衡冷笑一声，“那我就跟他决战！但不是在他选择的野外，而是在我选择的穆鲁斯城下！”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从指挥中枢传达下去。

北晋这台战争机器，在炎思衡的操控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决绝，开始了新一轮的运转。

广阔的伊特鲁平原上，风云再变。

客蒙的屠刀刚刚举起，却发现眼前的猎物，并非引颈就戮的羔羊，而是一头收拢爪牙、龇出利齿、准备在巢穴中进行最惨烈搏杀的孤狼。

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维度。

而远在艾森贝格方向，另一场风暴也在酝酿。

卢库鲁斯的败退，联军的胜利，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悄然向着伊特鲁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