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火权舆 第137章 新的希望

北岛港口，警报的号角凄厉长鸣，撕破了海天间的宁静。

棱堡炮台上，炮手们紧张地调整着炮口，黑沉沉的炮管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码头区，原本忙碌的工役和商贩被迅速清空，一队队北岛士兵在张文远的怒吼声中，迅速涌向防波堤和各个战略要点。

刀出鞘，箭上弦，火枪填弹，森然的杀气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繁忙景象。

张文远按刀屹立在最前沿的哨塔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海平面上那支越来越近的舰队，牙关紧咬。

帝都的惊天噩耗和滔天血仇还在脑中燃烧，任何不明身份的靠近者，都可能是敌人，是刘文和付俊派来斩草除根的刽子手！

“大人！对方已进入预警范围！是否开炮警告？”炮长嘶声请示，声音因紧张而发干。

张文远抬起手，强压下立刻将对方轰成碎片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稳住！等旗号！荀大人有令，未明敌我之前，不许先开火！但若对方敢有丝毫异动，就给我往死里打！给我撕碎他们！”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报——！”一名眼力极佳的了望兵突然发出了带着惊疑的喊声，“将军！对方主舰……升旗了！是……是我们北明的旗帜！还有……还有一面……是……花灵郡主的凤凰旗？！”

“什么？！”张文远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大人！是郡主殿下的旗帜！绝不会错！”了望兵肯定地喊道。

张文远心中的杀意一滞，被巨大的错愕取代。

刘芷兮？那个身份尊贵、常年不抛头露面的郡主？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带着一支舰队？就在北明风雨飘摇的紧要关头？

是陷阱？是刘文和付俊的诡计？还是……

他不敢怠慢，立刻喝道：“传令！所有炮位，保持警戒，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开火！亲卫队，随我下码头！快！”

他几步冲下哨塔，带着一队精锐亲兵，快速奔向码头前沿，目光死死锁定那艘正在缓缓调整风帆、试图靠向泊位的主舰。

船只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船体上经历风浪的斑驳痕迹，以及甲板上那些水手、侍卫疲惫而紧张的脸庞。

那面象征着花灵郡主身份的凤凰旗，在海风中无力地飘荡着，旗帜本身华美，却与这艘略显破旧、透着仓皇逃亡气息的船只格格不入。

终于，主舰艰难地靠上了临时加固的泊位。

跳板放下。

首先下来的是一队神色疲惫、甲胄破损却依旧保持着警惕的侍卫，他们迅速在跳板两侧戒严。

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船舷边。

那一刻，所有码头上严阵以待的北岛士兵，包括杀气腾腾的张文远，都不由得呼吸一窒。

那是花灵郡主刘芷兮。

但她早已不是人们记忆中那个在宫廷宴会上明艳照人、仪态万方的明珠。

她穿着一身沾满尘灰和隐约血渍的墨色劲装，外罩的斗篷破了几处，边缘被海水打湿，沉重地垂着。

原本如云的青丝略显凌乱，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几缕发丝被海风吹拂，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她的容颜依旧清丽，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悲恸与疲惫，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深陷在眼窝里，里面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之中，又带着一种历经巨大创伤后强行凝聚起的坚韧。

现在，她甚至需要扶着船舷，才能稳住微微摇晃的身形，显然已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码头上如临大敌的北岛士兵，最后落在了面色惊疑不定的张文远脸上。

“张……张将军……”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喝水，又像是哭哑了嗓子，“别来……无恙。”

张文远看着这位几乎脱了形的郡主，心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但敌意却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大半。

他抱拳，语气缓和了不少：“末将张文远，参见郡主。不知郡主殿下突然驾临北岛，所为何事？如今时局敏感，还请郡主明示！”

刘芷兮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步下跳板，脚步有些虚浮。

她环顾四周，看着北岛这初具规模却充满肃杀之气的港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更大的悲伤。

“这里……就是炎大人经营的北岛吗？他……他果然做到了……”她低声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海风吹散。

提到炎思衡，她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柔软，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张文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声音稳定下来：“张将军，带我去见荀文若先生。我带来了……帝都的消息。”

“帝都的消息？”张文远瞳孔一缩，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再次强烈起来。

荀文若刚刚收到的密报……难道郡主带来的是一样的？

他不再多问，侧身引路：“郡主请随我来！荀大人他们正在议事堂！”

……

议事堂内，气氛依旧凝重如铁。

当张文远带着形容憔悴的刘芷兮快步走进来时，荀文若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沉重。

董休昭也立刻从情报图册上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刘芷兮。

“郡主？”荀文若站起身，礼节依旧周到，但语气疏离而冷静，“您怎会到此？”

刘芷兮的目光与荀文若、董休昭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无需多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和已然知晓一切的绝望感，在眼神交换中已然传递。

刘芷兮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看着荀文若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努力维持着理智和镇定的眼睛，忽然间，所有强撑的坚强仿佛瞬间崩塌了一角。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

她猛地低下头，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那份被她的体温和泪水浸得有些柔软的遗书，还有另一份关于帝都剧变的详细密报，递向荀文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令人心碎的哽咽：

“荀先生……帝都……帝都没了……先皇……大哥……姜帅、炎帅……诸葛大人……向将军……还有……还有都察使大人……他们都……都不在了……”

虽然早已从密报中得知，但亲耳听到这位皇室郡主用如此悲恸的声音证实这一切，荀文若的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桌案才站稳。

董休昭则闭上了眼睛，拳头死死攥紧。

荀文若接过那份密报，迅速扫过，内容与董休昭得到的惊人地一致，只是细节更为详尽，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然而，刘芷兮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在场所有男人刚刚经历过重创的心脏！

“……王朗议长……不肯屈服……被付俊的走狗……杀害于府中……”刘芷兮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从喉咙里挖出来，“元瑛……元瑛她……为了不受辱……保清白……她……她在闺房中……自缢……殉节了……”

“什么？！”

“王小姐！！！”

这一次，惊呼声同时从荀文若、张文远和董休昭口中爆发而出！

如果说之前的噩耗是针对北明这个国家的巨震，那么王元瑛的死讯，则狠狠戳在在他们最柔软的心底！

荀文若脸上的冷静面具瞬间碎裂！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干！

王元瑛……那个和他，和思衡一起长大，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会甜甜地叫着“思衡哥哥”、“文若哥哥”的女孩……那个聪慧善良、毫无贵族小姐娇气的少女……

自缢……殉节……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转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仿佛要将坚硬的木桌捏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刻，智计百出的王佐之才，痛失亲友，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的理智彻底冲垮！

张文远这个铁骨铮铮的悍将，此刻也是双目瞬间赤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想起了和炎思衡返回帝都时，那个偷偷给他们送精致点心，还会红着脸打听炎思衡消息的善良小姐。那样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竟然被逼得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香消玉殒？！

董休昭亦是黯然垂首，这位掌管黑暗情报的首领，此刻身上弥漫出的不再是冷厉，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他对那位善良的王家小姐，也心存敬意。

议事堂内，被一股极其沉重和悲伤的气氛所笼罩。

刚刚得知国家倾覆的巨痛还未散去，故人惨死的噩耗又叠加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刘芷兮看着众人反应，尤其是荀文若那剧烈颤抖的背影，心中更是痛如刀绞。

她原本想说出自己曾试图去救元瑛，但最终迟了一步，最终只带回了这封遗书……可话到嘴边，巨大的悲伤和愧疚让她无法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短暂的极致悲伤之后，是更加炽烈的愤怒和仇恨！

这血海深仇，不仅仅是为了北明，更为了那个如同白月光般美好却骤然陨落的少女！

荀文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打破了死寂：“郡主……节哀。此仇……我北岛上下，铭刻于心！必让刘文、付俊，血债血偿！”

他的目光落在刘芷兮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并未完全消散的警惕：“只是……郡主，如今帝都已是刘文天下，您身为宗室，为何……会选择来北岛？”

这一问，让沉浸在悲伤中的刘芷兮愣了几秒。

她抬起泪眼，看着荀文若、张文远、董休昭三人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悲伤，有愤怒，也有疑惑。

是啊，她为什么来？在刘文已经登基，大局似乎已定的情况下，她这位郡主，按理应留在帝都，哪怕虚与委蛇，也好过跑到这被列为“逆党”的海外孤岛上来。

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决绝，有无奈，更有一种超越常人的政治清醒和魄力。

她轻轻擦去眼泪，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声音也恢复了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因为，我认为，炎思衡是拯救北明的唯一希望。”

她环视三人，语气沉重而肯定：“如今的北明，在刘文和付俊手里，只会一步步走向灭亡！与帝国签订的那份和约，看似暂时安稳，实则是自缚手脚，慢性自杀！刘文志大才疏，付俊奸佞贪婪，他们根本不懂治国，更不懂军略！北明的精锐尽丧，国库空虚，民心离散……他们坐不稳那个江山！帝国狼子野心，绝不会真正罢休！北明在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分析，竟与荀文若内心的判断不谋而合！

“我刘芷兮，身为北明宗室，身上流淌着刘氏皇族的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看着北明万千黎民，就这样断送在两个蠢货手里！帝都已无希望，但北岛有！这里有先皇留下的基业，有你们这些忠臣良将！这里，才是北明未来的火种所在！所以，我来了！我不是来寻求庇护，我是来……投奔希望！尽我所能，助你们，也是助北明，保留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

这番话，掷地有声，格局宏大，完全不像是一个深宫女子能说出的话！

荀文若、张文远、董休昭三人闻言，不由得动容！

他们看向刘芷兮的目光，瞬间变了！之前的些许疑虑和警惕，彻底被惊讶、钦佩和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认同感所取代！

这位郡主，绝非等闲之辈！她有眼光，有魄力，更有担当！

然而，刘芷兮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急切和严肃：“而且，我冒险前来，更重要的是要提醒你们！刘文和付俊，绝不会放过北岛！我离开帝都之前，无意中截获了他们的密令！他们在稳定帝都局势后，下一步，就是要集结国内最后可用的力量，组建远征舰队，前来剿灭你们！他们要将北岛这颗眼中钉彻底拔除，永绝后患！尤其要注意南岛方向！”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下！

虽然荀文若早已料到，但从刘芷兮这里得到证实，依旧让气氛瞬间再次紧绷到极点！

“果然如此！”张文远眼中凶光爆射，“来得好！我正愁没地方给元瑛小姐和诸位大人报仇！”

荀文若眼神冰冷，深吸一口气：“多谢郡主告知！此事，我们已有预料，并已开始做准备！北岛，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刘芷兮点了点头，似乎稍稍安心，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还有，荀先生，我的船队来此，并非空手。为了表示诚意，也为了增强北岛的实力，我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将帝都军械所内，关于最新式燧发枪改进图纸、以及部分攻城器械的研发资料，还有一批熟练的工匠，都尽可能地带了出来！希望这些东西，能对北岛有所帮助！”

“什么？！军械所的研发资料和工匠？！”这一次，连一向沉稳的荀文若都忍不住惊呼出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董休昭和张文远也是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帝都军械所，那是北明军工技术的核心！它的研究成果，无疑是无价之宝！尤其是在北岛被封锁、技术获取困难的情况下，这份“礼物”简直是雪中送炭，比十万大军还要珍贵！

这不仅能极大提升北岛军队的装备水平，更是他们未来抗衡北明、帝国，甚至反攻大陆的基石！

“郡主！您此举功在千秋！”荀文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对着刘芷兮，郑重地深深一揖！

这一刻，他对这位郡主的观感，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带来的，是真正的希望和力量！

刘芷兮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欣慰：“能帮上忙就好。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北明……为炎大人做的事情了……”

她的话语自然地过渡，提到了那个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名字，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担忧，目光期冀地看向荀文若，声音也低柔了下来：“荀先生……炎大人……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她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了口。

问完之后，她似乎又觉得有些突兀，连忙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是元瑛……元瑛她临走前……留了遗言……让我……让我替她好好照顾……”

提到王元瑛的遗言，她的眼神又是一黯，流露出复杂的悲伤。

荀文若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瞬间就从刘芷兮那关切的眼神和不自然的解释中，明白了什么。

这位郡主殿下，对思衡恐怕也绝非简单的关心……

他在心中深深地、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为元瑛，为郡主，也为那个如今生死未卜的挚友。

他脸上的激动和欣喜缓缓褪去，重新被沉重的阴霾所覆盖。

他迎向刘芷兮期盼的目光，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沉痛：

“郡主……实不相瞒。我们……我们也失去了大人的消息。”

“金兰城早已成为死地，南方集团军后撤，他们被彻底抛弃。我们动用了所有力量，至今……至今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讯息。只知道薛岳大军重重围困，之后便再无音信。”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也无比清晰：“但是，我们绝不会放弃！休昭已经派出了所有的人手和船只，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北岛，我们永远为他留着位置，等着他回来！”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股冰水，浇灭了刘芷兮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希望之火。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幸好旁边的侍女及时扶住。

炎思衡……还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巨大的担忧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刚才述说国仇家恨时更加让她难以承受。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喃喃低语：“一定……一定要找到他……他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海风从议事堂外吹入，带着咸腥的气息，卷动着悲伤、仇恨、希望、担忧……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这海外孤岛的上空，久久盘旋不散。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有了刘芷兮带来的消息、技术和她的加入，北岛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船，似乎又多了一份沉重的、却不得不前行的力量。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消息，等一个人，等一个或许渺茫，却必须去争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