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拉着那辆破旧的黄包车,从弄堂的阴影里钻出来,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立刻就被弄堂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小孩的哭闹声、还有各家各户隐约的无线电广播声给吞没了。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煤球炉的烟气味、隔夜马桶的骚臭味,还有谁家窗口飘出的淡淡咸菜炒毛豆的味儿。
他微微佝偻着背,帽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小半张胡子拉碴、带着倦意的脸。脚步不紧不慢,混在清晨为了一口食而奔波的人流里,毫不起眼。只有他自己知道,破棉袍下的肌肉还微微绷着,耳朵捕捉着身后以及前方任何一个可能不对劲的声响。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离开前,小李那张欲言又止的年轻面孔。“如果我没到……”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涩口,但规矩就是规矩,军统的规矩,上海站的规矩,更是干他们这行拎着脑袋干活必须刻在骨头里的规矩。温情?那东西在76号的刑讯室里,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让同伴死得更多。
“黄包车!” 一个穿着臃肿棉袍、腋下夹着个旧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路边招手,脸上带着点匆忙和不耐烦。
阿四小跑着过去,脸上堆起讨好的、略显木讷的笑:“先生,去哪块?”
“十六铺码头,快点!” 男人抬脚上了车,语气冲冲的。
“好嘞,您坐稳。” 阿四拉起车把,调整了一下姿势,迈开步子跑了起来。他的脚步沉稳有力,速度却不快不慢,正好是这片街区一个普通车夫该有的样子。他能感觉到车上那男人的焦躁,大概是赶船期,或者是去接什么要紧的货。但这都跟他没关系,他现在就是个车夫,一个需要靠两条腿挣出今天饭钱和车行份子钱的车夫。
车子穿过狭窄的弄堂,转到稍微宽阔些的马路上。路边,排队买“户口米”的队伍已经拐了几个弯,人们缩着脖子,眼神麻木,偶尔有维持秩序的巡捕拿着短棍呵斥几声,队伍便是一阵小小的骚动。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鸣着喇叭,毫不减速地从队伍旁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泥点子甩了排队的人一身,引来几声低低的咒骂,很快又沉寂下去。
阿四拉着车,小心地避让着路上的脏水和偶尔驶过的汽车。他的目光扫过街面,扫过那些穿着绸缎衫、从汽车里下来走进高档咖啡馆或百货公司的男男女女,也扫过那些蜷缩在墙角、面前摆着个破碗的乞丐。天堂和地狱,在这座城市里,有时候只隔着一条马路的宽度。
快到十六铺时,经过一个岔路口,远远能看到76号特工总部那栋灰蒙蒙的大楼轮廓,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趴在那里。楼前似乎比平日更乱些,停着几辆车子,有人影晃动,但隔着一段距离,看不真切。阿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但他拉着车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铁壳虫……应该成功了吧?就算没完全炸死那个魔头,至少也够他们喝一壶的。剩下的,就是把自己彻底摘干净。
把客人拉到十六铺码头,收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阿四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拉着空车慢慢往回走。他没有直接回所谓的“家”,也没有去任何可能被注意到的联络点,而是绕到了闸北的一片棚户区。
这里的气味更加复杂刺鼻,违章搭建的破木板、烂席棚挤挤挨挨,晾晒着的破旧衣物像万国旗,几乎挡住了天空。孩子们光着脚在污水横流的泥地里追逐打闹,瘦得肋骨根根可见。
阿四把车子停在一边不起眼的角落,从车座底下摸出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走向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粥棚。这是某个慈善机构设的施粥点,队伍排得老长,大多是面黄肌瘦的苦力、失业者和他们的家小。
“阿四,今朝来得蛮早嘛。” 排在他前面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老头回过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这是老陈,以前也在码头上扛过包,现在老了,没力气了,只能靠这点施粥和捡点破烂过活。
“陈爷叔,” 阿四点点头,脸上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混口饭吃,哪里谈得上早晏。”
“是额呀,这世道,能混口粥喝就不错了。” 老陈叹口气,浑浊的眼睛看着前面缓慢移动的队伍,“听说昨天夜里头,虹口那边又响枪了,不晓得啥人又触霉头了。”
阿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跟着叹了口气:“唉,打来打去,苦的还是阿拉老百姓。勿谈了勿谈了,越谈越肚皮饿。”
队伍慢慢往前挪。粥棚里负责打粥的是两个穿着旧棉袍的干事,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动作机械地舀起稀薄的米粥,倒进一个个伸过来的碗里、缸子里。轮到阿四,他把搪瓷缸子递过去,干瘪的米粥落入缸底,几乎能照出人影。
“谢谢先生。” 他低声道谢,端着缸子走到一边,蹲在墙根,像周围许多人一样,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很稀,没什么米粒,主要是米汤,带着点霉味。但这能提供热量,也能让他在这个地方合理地待上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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