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第三日,村后的大岩茶哑了。
韩林蹲在茶垄边,指尖刚触到茶青,就猛地缩回——往年的茶青该是嫩生生的绿,叶尖挂着晨露,此刻却蔫得像团旧棉絮,叶边卷着焦褐,连最嫩的芽尖都泛着死灰。他俯下身,扒开茶棵底的腐叶,指尖触到片干硬的土块——这方养了三百年的茶山,竟真的枯了。
先生!小桃儿拎着半竹篓枯茶从山径跑来,蓝布衫沾着草籽,阿婆说灶上的茶罐见底了!今早我去采茶,茶棵子全死了,您闻闻这茶青——她把竹篓往石桌上一倒,苦得发涩!
韩林拾起片茶青,凑到鼻端轻嗅,果然有股焦糊味,像烧了半亩玉米秆。他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茶垄间的土,竟从土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三岁时系的,说要给茶树婆婆戴项链。
是茶魂散了。老龟从茶垄后的石缝里探出头,龟壳上沾着茶沫,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嘉庆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白露,村后的大岩茶哑了,后来是村北头的绣娘用金线绣了百朵茶花,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茶花,那茶魂的栖身地,就在这岩茶坡下的暗河里。
茶垄的裂痕
暗河在岩茶坡正中央的岩缝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岩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茶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茶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岩壁上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红,滴在茶垄上,一声就把腐叶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茶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茶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大旱七月,稻田龟裂,是这岩茶坡每天渗出半担水,救了全村的秧苗。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他跟着阿公去茶坡挑水,茶桶放下去老长,桶底刚碰到水面,就被一群娃抢着提走。阿公说,这茶坡是老祖宗用命换的——明朝末年闹兵灾,村里人躲在岩茶坡下,挖了三个月,挖到泉眼那天,带头的老秀才跪在茶垄前哭了,说老天爷开眼了。
茶坡边的老枫树下,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挖掘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风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岩茶,能值几个钱?这地建度假村,能赚咱村五百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进场!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根茶枝往人堆里挤,蓝布衫被扯得稀烂,这茶坡是茶魂的家,你们不能砍!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茶坡的老石磨上,一声,磨盘上的莲花纹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石磨是他阿公阿婆结婚时置的,三十年了,每天清晨阿婆都在上面磨茶粉,磨盘转动的声比闹钟还准。此刻磨盘裂了,石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红,顺着磨盘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褐红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茶坡下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泥土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二十五年,护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茶坡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采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砍的不是茶树,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茶树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这茶坡里有我阿婆的铜壶,她年轻时用这壶煮茶,壶底还刻着两个字;有我爹的茶篓,他小时候偷摘茶青,被阿公用茶梗敲脑袋;有我娘的绣花绷,她嫁过来那天,用茶水染了三次绷布......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茶粥香吗?不,是阿婆煮的桂圆茶,是我奶奶每年白露给娃娃们熬的野菊茶。你砍了这茶坡,砍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过家家,阿婆还给我编过茶花环......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茶坡拍了结婚照,媳妇说茶垄比婚纱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挖掘机开走,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茶信的重生
白露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苦的茶香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茶青。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茶魂醒了,阿婆说请您去茶坡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枫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茶坡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枯死的茶垄里竟冒出了新芽,绿得发颤,叶尖挂着的水珠儿滚到泥土里,一声就润开了干硬的土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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