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第三日,村口的老梅树秃了。
韩林站在青石板路上,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手指轻轻抚摸着树枝上的伤痕——那些伤痕不深,却好似被谁用指甲狠狠地掐过,透着青灰色。更有趣的是,树枝上居然挂着几缕残留的梅丝,红得鲜艳夺目,却没有了往年的冷香,反而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涩味,就像被火烤焦的陈皮。“先生!”小桃儿握着半块手帕,上面沾满了梅瓣,从巷口飞奔而来,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婆说灶房里的梅干全都发霉了!今早我去晒梅干,看到梁上的竹匾都裂开了,里面的梅干硬得跟石头一样,咬一口牙齿都要掉了……”她把手帕塞到韩林手里,“您闻闻,这是我今早捡的,香得发苦!”
韩林接过帕子,梅瓣上还凝着雪珠,凑到鼻端轻嗅,只觉出股焦糊的酸。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泛起股凉意——这梅香本该是大雪的魂,从十月末到腊月,村口的老梅树要开足四十九天,香得能飘出半里地。可今年刚到大雪,竟就败了。
老龟慢吞吞地驮着半筐野菊,从篱笆外溜达进来,龟壳上的雪粒就像撒了把碎盐,“梅不对。”“梅?”韩林一屁股蹲下身,拿枯枝在树下的落雪里搅和了几下。往年这时候,地上早就铺了层薄雪,梅枝调皮地斜斜探出来,红梅白雪相互映衬,那叫一个美。可现在呢,雪地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雪,梅枝上别说花骨朵了,连常绿的苔藓都冻得灰不溜秋的。
小桃儿忽地扯住他的衣角,指着树干中央的一条裂缝。裂缝中渗出丝丝黏液,呈现出暗褐色,仿佛被泡开的茶叶,顺着树干缓缓流淌,滴落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腐蚀出一个小坑。“那是……梅泪?”韩林眉头微皱。他记得梅树的树汁应该是清甜爽口的,小时候跟着阿婆腌制梅干,割开树皮取汁时,那汁水沾到手上,能让人甜得眯起眼睛。这酸苦的味道是从哪儿来的呢?“是梅魂散了。”老龟用龟甲轻轻叩了叩树干,“我都活了三百岁了,也只在道光十八年见过这等景象。那年下了一场大雪,村口的梅树全都光秃秃的,后来还是村北头的绣娘用红绸剪了一百只梅蝶,才把‘梅魂’请了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那梅魂的藏身之所就在这梅树后面的老墙根哦。”
梅枝的裂痕
老墙根的洞比韩林想象中深。他举着火折子往下照,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歪歪扭扭的字——阿秀嫁去东庄那年,梅树开得最艳铁柱救了落井的梅姑,梅树谢他半筐梅干小桃儿五岁偷摘梅,阿婆用红绳系在枝桠上。火光照在洞壁上,那些字泛着暖黄,像被岁月浸过的蜜。
这是我阿婆刻的。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洞风吹得摇晃,阿婆说,这树是她太奶奶种的,那年太奶奶嫁过来,陪嫁就是半筐梅树苗。阿婆十六岁那年,梅树第一次开花,红得像着了火,全村人都来讨梅干......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上个月,阿婆还说,梅树今年开花少,香得淡......
洞底传来“滴答”一声。韩林好奇地低头一瞧,嘿,只见石缝里渗出一股暗红色的液体,像水滴一样,“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竟然腐蚀出了一个指甲盖大的小坑。“这可不是水哟。”他随手捡了根枯枝,蘸了蘸那液体,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哇,是血呢。”“是梅魂的血哟。”老龟冷不丁地开了口,“梅树可通人性啦,它疼得很呢,所以才流血。”老龟抬起头,望向洞顶,接着说道:“这些年啊,村里人可调皮了,摘梅干做蜜饯,削梅枝拿去卖钱,甚至还有人偷挖梅树根来熬药。梅树可疼啦,但它就是舍不得走,因为它还记得阿婆的婚誓,记得铁柱的救命之恩,记得小桃儿的偷摘……”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洞外“轰隆”一声。两人赶忙抬头,只见几个扛着电锯的外乡人正往林子里冲呢,打头的那个胖子穿着件猩红的羽绒服,嘴里还叼着根雪茄,嘴里骂骂咧咧的:“这破梅树,能值几个钱啊?把这地儿建成温泉度假村,那不得赚咱村五百万!”他大手一挥,身后立马冲上来两个壮汉,“快把那小丫头给我拉开,别耽误老子开机!”“先生!”小桃儿“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头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电锯……”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梅树。那几个壮汉正把电锯往树身上靠,锯齿飞溅,砍到枝桠上,把本就稀疏的梅枝都锯了下来。更让他心惊的是,树洞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树根往外涌,把整片地都染成了暗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树养了多少年魂?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摘梅干,到我这辈,已经传了十代!你们砍的不是树,是魂!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树能有什么魂?
韩林弯腰捡起片梅叶,这片叶子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树洞的血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地上的梅瓣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梅干香吗?不,是阿婆煮的红枣茶,是我奶奶每年大雪给娃娃们做的梅花糕。你砍了这树,砍的是咱们村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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