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广宗地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大地仿佛被犁过一遍又一遍,裸露着黑褐色的泥土,随处可见残破的旌旗、散落的兵刃、以及来不及完全掩埋的浅浅坟冢。远方,广宗城巨大的轮廓在秋日的薄暮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负隅顽抗的困兽,城头上黄巾旗帜密布,却又死寂的可怕。官军连绵的营寨,如同铁桶般将城池紧紧围住,刁斗森严,巡骑四出,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一支千人骑兵,风尘仆仆,却队列严整,沉默地踏过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直奔官军大营辕门。为首一将,身披玄甲,外罩一件半旧战袍,面容沉静,目光锐利如鹰,正是新晋骑都尉刘备。身后,关羽、张飞两员绝世猛将,如同他的影子,沉默中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再后方,一千幽州健儿,虽经长途奔袭,人马俱疲,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气,却让营寨辕门前值守的北军精锐都不由得侧目,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戟。
“来者止步!军营重地,擅闯者格杀勿论!”辕门守将厉声喝道,眼神警惕地扫过这支陌生的、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骑兵。
刘备勒住战马,抬手止住队伍。他并未因对方的呵斥而动怒,反而在马上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清晰:“劳烦通禀北中郎将卢公,学生刘备,奉朝廷之命,率军前来听调驰援!”
“刘备?可是那位阵斩程远志、邓茂,解青州北海之围的刘玄德?”守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语气缓和了不少。刘备之名,早已随着朝廷邸报和流言,传遍了与黄巾交战的前线各军。
“正是在下。”刘备颔首。
守将不敢怠慢:“请刘都尉稍候,末将这便去通禀!”转身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刘备而言,却仿佛过了许久。他望着眼前这座规模宏大、戒备森严的军营,感受着那不同于幽州、青州战场的、更为凝重和专业的战争气息。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多年以前,那段在缑氏山中,跟随大儒卢植求学的青葱岁月……
那是在雒阳城外,缑氏山下的卢植草庐。春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林,洒在铺着青石板的小院里,温暖而宁静。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淡淡的草木清气。
年轻的刘备,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跪坐在席上,身姿却挺得笔直。他面前摊开着一卷《礼记》,竹简微黄,字迹古朴。然而,他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完全在经文之上,眼神时不时地飘向窗外远处山峦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拟着某种持握、劈砍的动作。他身旁,还坐着出身辽西大族的公孙瓒,衣着华贵,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着。
“玄德!”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刘备猛地回神,只见老师卢植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卢植当时年富力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深邃睿智,穿着一身干净的儒袍,既有大儒的雍容气度,又隐隐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刚毅之气。他并未动怒,只是看着刘备,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先生。”刘备连忙低下头。
卢植的目光扫过刘备那布满新旧茧子、明显异于普通读书人的双手,又看了看他膝盖上无意识划动的手指,缓缓道:“《礼记·曲礼》有云:‘修身践言,谓之善行。’你方才神思不属,可是觉得圣人言行,不如兵戈之利,不足以修身治国平天下?”
刘备的脸微微一红,却并未完全否认,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先生,备不敢。圣人微言大义,备日夜诵读,深知乃修身齐家之根基。然……然当今之世,朝纲不振,奸佞当道,百姓困苦,边陲不宁。备尝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若只知诵经读礼,手无缚鸡之力,胸无韬略之谋,眼见社稷倾颓,黎民倒悬,却无力匡扶,岂非枉读圣贤书?备……备以为,君子当文武兼修,内圣外王,方可真正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这番话,出自一个家境贫寒、以织席贩履为生的年轻学子之口,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和未经世事的理想主义,却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清醒和担当。
卢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山,沉默片刻,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能载道,武能安邦,二者本非对立。然,需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徒恃勇力,不明仁义,则与暴秦悍卒何异?终是取祸之道。”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刘备身上,变得严厉起来,“你心系天下,志存高远,此心可嘉。然根基未稳,便好高骛远,如同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今日之经义,便是明日你执掌兵戈、牧守一方时,心中那杆衡量是非、约束杀伐的尺规!若无此尺规,空有武力,不过是一介莽夫,甚至为祸更烈!你,可明白?”
刘备浑身一震,如同被醍醐灌顶。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学生……明白了。谢先生教诲!”从那以后,他读书更加刻苦,不仅读经史,也私下寻来一些兵书战策偷偷研读,但再也不敢在听课时分心。卢植看在眼里,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指点他几句关于地势、粮草、人心的道理,那已远超普通经学教授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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