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尘仙途 第284章 聋子听见了摇篮曲

晨钟余韵未散，初语场的青石板上已落满了晨露。

小满站在听坛边缘，望着山脚下陆续赶来的族人——今日是静音祭，方圆百里的符咒法器皆被收进了竹匣，连最性急的小修士都憋着不敢捏诀，山风里只余下松针簌簌的轻响。

“阿满姐，陶知房里的陶灯灭了。”阿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安。

小满的手指在腰间微微一紧。

陶知是族中最年幼的听裂者，自上月顾姑娘离开后，她总爱抱着那片修复过的陶片蜷在陶灯旁，说灯芯噼啪声里藏着“烧窑时火舌舔陶的歌”。

此刻听见陶灯熄灭，她喉头突然泛起股酸意，转身时外袍带起一阵风，吹得阿竹额前碎发乱飞。

推开门的刹那，寒气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陶知的小床空着，窗台上那盏粗陶灯歪倒在地，灯油浸湿了半幅绣着云纹的被角。

小满的目光扫过墙根，忽然顿住——那抹青白微光太熟悉了，像极了她第一次见顾姑娘修复残鼎时，鼎身裂隙里透出的星芒。

“冷......怕......灯灭了......”

细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满抬头，只见陶知悬浮在梁下，单薄的身子裹着月白中衣，发梢垂落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

她的双眼泛着青白微光，眼尾通红，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更让小满心颤的是那声音——时而像垂暮老妇的呜咽，时而似幼童抽噎，最后又化作金属交击的锐响，正是此前治愈病童时，从地脉里“听”到的残念。

“阿满姐！”阿竹撞进来时带翻了门口的陶瓮，“长老说要封场，用镇魂香......”

“不行。”小满的声音比冰石还冷。

她望着陶知悬空的脚尖，看见有淡青色的光丝从地缝里钻出来，缠住她的脚踝，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在往地底拽。

那不是妖邪的怨气，是地脉里沉淀了千年的悲愿——战死的士兵在喊娘，被活埋的陶匠在念窑温，被遗弃的婴孩在哭奶，这些被岁月压在深处的声音，借着顾姑娘修复过的器物，顺着“抱”的共鸣逆流而上，缠上了最纯净的听裂之心。

“去取我房里的陶片。”她褪下外袍甩给阿竹，赤足踩上主听坛的冰石。

冰石的冷从脚底窜到脊椎，她却觉得清醒了些——顾姑娘说过，修复不是镇压，是让痛处透口气。

陶知的神魂若被强行切断连接，那些未诉尽的悲愿会像断了线的风灯，烧得更烈。

陶片递来时还带着体温。

那是块战国殉葬陶埙的残片，小满修复它时，曾在裂隙里“听”到一段调子，像山涧淌过卵石，又像老匠拍陶胚时哼的谣。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陶片上，立刻渗进纹路里，像给古旧的画点了笔新朱。

“冷时就烧把火，怕时就攥紧手......”

她开口时自己都惊了——那调子竟从记忆最深处浮上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像是被埋在地下千年，此刻才重见天日。

空中的声浪突然顿住，那些纠缠陶知的光丝像被剪断的琴弦，簌簌落在地上。

陶知“咚”地坠入她怀中，额头烫得惊人，却在碰到她心口的瞬间，攥紧了她的衣襟。

“不怕，我在。”小满把脸贴在陶知发顶，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你想听的，我都替你听着。”

声浪退去时，窗外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小满抬头，看见屋檐下陈年的陶铃不再自响，却有细密的裂纹从铃口蔓延开来——那些被陶知接住的悲愿，终究还是在器物上留下了痕迹。

地脉的震颤渐弱，陶知的呼吸慢慢平稳，额角的汗湿了她半幅衣袖，可唇角竟勾着点笑意，像做了个甜梦。

黎明时分，陶知终于睡沉了。

小满抱着她坐在草垫上，看着掌心的陶片——不知何时，它已彻底化为粉末，唯余一道极细的金线缠绕在她指间，温温的，像谁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顾姑娘，你看。”她对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低语，“你教我的‘执尘’，不是要当救世的神，是要做听故事的人。”

她轻轻吹散粉末，看它们随着晨风飘向山外。

从此再无人能召唤她的残响，可那些被修复过的器物里，被倾听过的悲愿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数日后的清晨，盲眼老妇是被孙儿拽着来的。

那孩子生下来就聋哑，此刻却扯着老妇的衣角，小嘴巴一张一合地哼着什么。

小满凑近时，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不成调的哼鸣，分明是那晚她唱给陶知的古谣。

“他说，昨晚有个穿青衫的姐姐，蹲在他床头唱这个。”老妇摸索着抓住小满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她生疼，“他说姐姐的手很暖，像他娘当年哄他睡时那样。”

小满望着孩子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顾姑娘修复最后一件文物时说的话：“最好的修复，是让被遗忘的，重新被记住。”她转身取了刻刀，在初语场东墙的老砖上刻下新训：“听不见的人，未必不能听见心。”

当晚，陶知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的手指还带着奶气的软，却很有力地拽着她往窗边走。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陶知指着西山方向，眼睛里没有青白微光，只有清凌凌的亮：“窑......暖。”

小满顺着她的指尖望去。

西山坳里那座废弃多年的古窑遗址，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块被捂了千年的玉，终于等来了懂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