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二年,秋,山西代州。
一匹瘦马,一个布衣老者,踏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孙传庭,这位曾经总督数省、权倾朝野、令流寇闻风丧胆的朝廷柱石,如今已是一介草民,两鬓如霜,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落寞。
他未曾惊动乡邻,径直出了城,走向城外的家族坟冢。
他最终在一座略显简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前停住了脚步。石碑上刻着其父的名讳。孙传庭凝视片刻,整了整身上粗陋的布衣,仿佛仍是那个即将聆听父亲教诲的少年,随即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额头抵着枯草,泥土的气息混杂着香烛残存的味道涌入鼻腔。这一跪,仿佛卸掉了他强撑了一路的硬壳。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
他想起了崇祯三年,那位年轻天子,是如何力排众议,将重任交到他手中。
他想起了无数个日夜,他与陛下在灯下对着地图推演,陛下总能理解他那些看似大胆甚至冒险的战略,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伯雅,放手去做,朕信你!” 那声音犹在耳边。
他想起了陛下顶着巨大的压力,从那些贪婪的豪强口中夺食,为他筹措粮饷,整顿军屯,让他能安心在前线拼杀。
那是何等的君臣相得,肝胆相照!他们曾一同将破碎的山河一点点缝合,曾让这个垂死的帝国重新看到一丝微光。
可如今呢?
陛下呕心沥血积攒下的家底,被新君肆意挥霍;
陛下苦心清理的田亩,被轻易赏还;
陛下倚重的贤臣良将,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连袁崇焕那样的人都落得身陷囹圄、声名尽毁的下场;
而自己,空有满腔抱负和一身韬略,却只能在这荒冢之前,对着冰冷的石碑诉说悲凉。
“父亲……陛下……” 孙传庭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为难以抑制的痛哭。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坟前的黄土上,迅速洇开,留下深色的痕迹。他不是为自己罢官去职而哭,而是为那个人的毕生心血被轻易践踏而哭,为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希望的大明江山而哭。
朱由崧的荒唐,又岂止于沉湎酒色、大兴土木?
自那日被袁崇焕一番泣血直谏,虽将其粗暴下狱,但那句“念在肃宗皇帝一生心血”却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自卑又自负的心底。
他愈发敏感于朝野内外那无声的比较——无论他如何享乐,总仿佛有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那位短命却威望崇高的堂兄朱由检,在冥冥之中审视着他,衬托着他的不堪。
一种扭曲的愤懑与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情绪在他心中发酵。他突然“灵光一现”:既然你朱由检最引以为傲的是稳定了辽边,挡住了皇太极,那朕便要做一件你终其一生都未能做到、甚至不敢去想的事——主动出塞,北伐灭虏!
一旦此功告成,他朱由崧便是光武中兴般的旷世明君,谁还敢再私下议论他不如先帝?谁还敢说他得位不正?天下的悠悠之口,自然会被这旷世奇功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得浑身发抖,仿佛已看到自己御驾亲临、踏平沈阳、献俘太庙的无上荣光。至于其中的风险、国力能否支撑、军队是否准备妥当……这些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细枝末节。
于是,在一众谄媚之臣的欢呼颂圣声中,一道荒唐至极的决策出炉了。
弘光帝既无耐心也无能力去统筹全局,他选择了一种儿戏般的方式:派遣他最信任的心腹太监高起潜作为他的“钦差监军”,再配上那位在兵部任左侍郎、以“知兵”自诩且善于迎合上意的陈新甲,组成所谓的“北伐特使”,火速前往辽东。
他们的任务并非加强防务,而是去“传达圣意”,“督促进军”,甚至直接干涉前线指挥,要求辽东镇守将领祖大寿、何可纲、吴三桂等人即刻整顿兵马,筹备粮草,克日出关北伐!
圣意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山海关内,帅帐之中,空气凝重。祖大寿、何可纲等一众辽东将领跪接那份由太监尖声宣读的“北伐”圣旨,每个人的脸上都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
旨意宣读完毕,帐内一片死寂。那钦差太监得意地扬着下巴,新任蓟辽督师陈新甲则故作沉稳,眼神却闪烁不定,急于在新主子面前展现能力。
祖大寿缓缓站起身,这位沙场老将的脊背似乎比以往更加佝偻了几分。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何可纲双目赤红,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吴三桂等年轻将领则面露惶惑与不甘。他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祖大寿身上,充满了无声的质问和绝望。
这是先帝肃宗皇帝和袁督师,耗费十余年心血,打造出的十二万精锐!
是无数银两、粮饷、军械堆砌起来,能与八旗劲旅在野外正面抗衡的资本,是大明辽东防线的最后支柱,是无数兄弟同泽用命换来的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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