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骨师 第66章 《皇帝的审视》

画室夜火的余烬尚未彻底冷却，呛人的烟味仿佛还黏附在衣襟发梢，一道更为沉甸甸的传召便已降临——皇帝于养心殿西暖阁秘密召见云芷。

这一次，没有仪仗，没有通传，只有一名沉默如影子般的老太监，引着云芷穿过重重宫禁，踏入那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宇。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庄重而疏离的气息，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出她略显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西暖阁内，烛火通明，却并不显得温暖。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一件玄青色常服，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舆图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天颜近在咫尺。那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威严，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承载着万里江山重量的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他的面容与萧绝有几分相似，却更为沧桑冷峻，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见波澜，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云芷依礼跪下，垂首：“民女云芷，叩见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他走到紫檀木御案后坐下，目光落在云芷身上，如同实质，细细打量，却并未让她起身回话，这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昨夜长春宫走水，受惊了。”皇帝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谢陛下关怀，民女无恙。”云芷声音平稳，心中却警铃大作。皇帝绝不仅仅是为了慰问。

“朕听闻，你有一种奇术，可凭一缕胎发，推演骨相，甚至……预见容貌？”皇帝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探照灯，直射云芷心底。

该来的终究来了。云芷知道，此刻任何虚言都是致命的。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不闪不避地迎上皇帝的审视。

“回陛下，民女所用，并非奇术，亦非巫蛊。乃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绘骨’之法。”她开始阐述，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专业性的笃定，“此法根基，在于‘万物有源，骨为其架’。人之容貌，七分天定于骨，三分后成于皮。皮肉可随境遇变迁，然骨骼框架，天成而定，纵有生长变化，亦遵循特定规律，有迹可循。”

她略作停顿，观察皇帝反应，见他并未打断，只是目光更深沉了几分，便继续道：

“民女以皇子胎发为‘引’，因其乃血脉本源最初之物，蕴含其最纯粹的生命印记。辅以特殊药石激发其息，再以自身对骨骼脉络的感知为笔，可逆向推演出其婴儿时期的颅骨轮廓，此谓‘骨相蓝图’。”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将玄妙之处尽可能以可理解的方式道出，避免触及“画皮师”这等更禁忌的词汇。

“得此蓝图后，再需参照。”她看向皇帝，“便是陛下与贵妃娘娘年少时的真实骨相信息。父母之骨，乃子代容貌之源。民女需从二位画像中，剥离后世修饰与画师个人风格，还原真实的骨骼基底，探寻遗传之脉络。最后，以此为据，将婴儿骨相，依据人体生长规律，推演至其当下应有之年岁，辅以对其可能生活环境（如养尊处优或历经风霜）的考量，绘制出可能的面容。”

整个推演过程，被她拆解为“引源”、“参照”、“催生”三步，逻辑严谨，虽涉及玄妙，却并非全然无法理解。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掠过极其细微的波动。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这番言论背后，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妄言。

暖阁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你可知，朕为何默许贵妃寻子？”

云芷心念电转，谨慎答道：“民女斗胆揣测，一为全陛下爱子之心，二为……予三殿下一线生机。”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却愈发锐利，如同冰锥，直刺云芷：“那你更应知道，此事关乎国本，牵扯社稷。你笔下所出，非是一张寻常画像，而是一个可能搅动朝局、引发无穷变数的‘皇子’！”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重重压在云芷心头。

“云芷，”皇帝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不管你用何法，是奇术也好，是秘传也罢。朕要的，是万无一失。”

他微微前倾身体，天威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云芷的耳膜上：

“画像出，人寻回，若确系朕之皇脉，朕自有封赏，许你一世荣华，亦会兑现对靖王的承诺，还你自由身。”

话锋陡然一转，寒意刺骨：

“但——若你画错，若寻回之人血脉有疑，或因此画像引得朝野震荡，天下非议……”

皇帝的目光冰冷如刀，一字一顿：

“那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如何，你当明白。”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云芷跪在冰冷的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九五之尊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压力。这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最终的通牒。她用技艺和性命，在为天家私情与朝堂稳定做一场豪赌。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再次抬头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

“民女，明白。”她清晰而郑重地应道，“民女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没有退缩，没有怯懦。只有承接下这千钧重担的平静。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挥了挥手。

“去吧。”

云芷叩首，起身，退出了这片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西暖阁。

殿外，阳光刺眼。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殿宇，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手中的笔，真正拥有了决定生死、影响国运的重量。

皇帝的审视，如同一道枷锁，也如同一把……开刃的剑。

（第六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