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骨师 第62章 《真实的碎片》

萧绝的警告如同浸透寒冰的墨，在云芷心头层层晕开，勾勒出前路狰狞的轮廓。然而，这并未使她退缩，反而像淬火般让她的意志更加凝练。既已应下，便无退路，唯有披荆前行。

次日，晨曦尚未彻底驱散宫檐下的阴影，云芷便再次踏入长春宫。与昨夜的悲恸欲绝不同，柳贵妃似乎一夜未眠，眼底乌青更重，但神色间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屏退了所有宫人，连最信任的掌事宫女也未留下，偌大的内殿再次只剩下她们二人。

“云姑娘，”柳贵妃的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你昨日所言，那周岁画像已不可用。那……究竟需要何物，才能推演出那孩子的样貌？”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云芷，带着孤注一掷的迫切。

云芷迎着她的目光，心知此刻任何含糊其辞都是对这位母亲最大的残忍。她需要最真实、最原始、未经任何修饰扭曲的信息。

“娘娘，”云芷的声音沉稳而专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民女之法，名为‘溯骨寻源’。其根基在于骨骼。人之面相，七分由骨，三分由皮。皮肉可因岁月、境遇而变，然骨骼之框架，天成而定，纵有变化，亦有迹可循。”

她顿了顿，观察着贵妃的反应，见她听得专注，便继续道：“故而，欲推演皇子如今容貌，民女需两样最关键之物。”

“其一，乃是陛下与娘娘您自身，清晰、真实的骨相信息。最好是二位年少时，面容骨骼特征最为鲜明时期的画像，且需是未经刻意修饰、能真实反映骨骼轮廓与五官比例之作。”这是推演的“源头”与“参照系”。父母的骨骼特征，是子代容貌最根本的蓝图。

柳贵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难色取代：“陛下龙颜，画像皆存于宫内画院，且多为登基后所作，威仪日重，恐……恐难寻得年少真实之作。至于本宫……”她苦笑一下，“入宫前的画像，家中或有一些，但入宫后，所有画像皆由画院绘制，只怕……”

云芷明白她的未尽之语。入宫后的妃嫔画像，或多或少都带有“美化”与“标准化”的倾向，尤其是在她这样盛宠的贵妃身上，画师更会倾向于描绘出一种符合帝王审美与妃嫔地位的、完美却失真的形象。

“无妨，”云芷道，“即便是入宫后的画像，民女亦可尝试从中剥离修饰，捕捉真实的骨骼基底。但若有入宫前、甚至幼时的画像，则把握更大。”

柳贵妃凝神思索片刻，用力点头：“好！本宫会立刻传信回家中，命人秘密搜寻，尽快送入宫中。”为了孩子，她已顾不得许多规矩。

“其二，”云芷的声音放缓，却更加凝重，“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环——那位皇子自身，留在世上的、最原始的‘生命印记’。”

“生命印记？”柳贵妃眼中透出疑惑。

“即是与他血脉本源直接相关，且未被后天因素过多沾染之物。”云芷解释道，“例如，伴随他落生的胎发、乳牙，或者他婴儿时期长期贴身佩戴、沾染了他独特气息的玉器、金银物件。这些物事之上，残留着他生命最初的气息与能量，是民女沟通其血脉本源，逆向推演其先天骨相最重要的‘引子’。”

她看着贵妃，一字一句道：“此物，必须真实无疑，必须与他息息相关。画像可伪，言辞可虚，唯有这源自血脉本初的‘碎片’，做不得假。”

柳贵妃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色微微发白。云芷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尘封了十年的、充满了痛苦与愧疚的盒子。

她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贵妃榻上，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灼热的东西。她的眼神剧烈挣扎着，充满了痛苦、回忆，以及一种近乎恐惧的犹豫。

那个孩子……那个被她亲手送走的孩子……她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偷偷藏下了一样东西，一样这十年来，她只敢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摩挲、对着垂泪的东西。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最深重的罪证。

“娘娘？”云芷轻声唤道，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她能感受到贵妃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良久，柳贵妃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颤抖着，从贴身亵衣的最里层，解下了一样用细密金链系着的东西。

那并非什么华贵的饰物，只是一枚小巧玲珑、白玉无瑕的玉锁。玉质温润，却并非顶级，雕刻的也是寻常的祥云百福图案，做工虽精致，但在贵妃周身珠光宝气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将玉锁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她闭上眼，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勇气，然后，猛地将玉锁递到云芷面前。

“这……这是……”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当年……稳婆将他抱走前，本宫……本宫趁人不备，从他襁褓上，剪下的一缕……胎发。怕人发现，不敢留别的，就……就塞进了这枚本宫幼时戴过的玉锁里……这玉锁，是本娘亲给的，本宫戴了多年……”

云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玉锁。入手微沉，带着贵妃身体的余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而执着的能量波动。她轻轻摩挲着玉锁光滑的表面，能感觉到其中空的部分。透过玉锁边缘极其细微的缝隙，能看到里面那一小缕颜色偏淡、细软微卷的胎发。

这枚玉锁，不仅承载了一个婴儿最初的生命信息，更承载了一位母亲十年来的思念、愧疚与无声的爱。

它是一件信物，更是一块从残酷现实中硬生生剥离下来的、血淋淋的“真实的碎片”。

云芷将玉锁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娘娘放心，”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如磐石，“民女，定不负所托。”

有了这枚玉锁，有了这缕真实的胎发，她便有了在这迷雾重重的双生迷局中，劈开虚妄，直指核心的利刃。

（第六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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