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山雾如纱。
共耕庄的奠基广场上已站满了人。
泥地上踩出层层叠叠的脚印,有赤足的、草鞋的、布靴的,从四面山坡汇聚而来。
他们不为施舍,不为听命,只为亲眼看着那句“只要出力,就有家”能否真的落地生根。
沈清禾立于三座尚未垒墙的地基前——仓储区居中,医舍在左,学堂在右。
三块青石板平铺于土台之上,缝隙深如刀痕,仿佛大地张开的唇,等待被填入某种誓言。
她没拿瓦刀,也没递灰桶,而是从袖中取出三枚铁钉。
铁钉不过寸长,通体乌黑,却泛着冷硬的光。
人群屏息,连柳芽儿都攥紧了王篾匠的衣角,仰头望着那个总在夜里翻地、白日算账的女人。
“这三颗钉,不是我定的。”沈清禾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是昨夜我翻遍工册时,一户一户数出来的。”
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第一枚钉上的刻痕。
“‘信’。”她将钉嵌入仓储区地基的石缝,锤落无声,却似惊雷入土,“粮不私藏,账目公开,进出皆记工分,三日一公示。谁敢虚报损耗、克扣口粮,拔他一根骨头抵钉!”
人群微颤。这不是吓唬,是血誓。
第二枚钉,她走向医舍。
“‘义’。”钉入石缝,力道更重,“药由共耕庄统购,诊费全免。伤者优先救治,病者记半工。若有医者拒诊、贩药牟利,拔他一根指骨抵钉!”
李猎户猛地低头,眼眶发红。
他婆娘去年高烧不退,求医十户九拒,最后靠一碗姜汤熬过来。
如今,竟有人为他们把“活命”二字刻进石头里。
第三枚钉最沉。
沈清禾举钉于学堂地基之上,目光扫过全场,落在那些躲在大人身后、眼神怯怯的孩子们脸上。
“‘共’。”她缓缓将钉压下,“识字不分男女,读书不论贫富。十岁以下皆可入学,教材由庄内盈余购置。若有人阻童求学、贱卖书纸,拔他一根脊骨抵钉!”
话音落,锤声止。
风穿林而过,铁铃轻响。
百余人跪地,不是叩首,而是以手捶胸,如擂战鼓。
“共耕为民!”
“信义必守!”
“死不背约!”
王篾匠跪在最前,额头抵着地面,老泪纵横。
他曾给地主修了一辈子房,从未在地基里见过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今日,他用竹篾编筐的手,亲手夯下了这三枚铁。
人群之外,朱小乙站在边缘,笔悬在册页上,久久未落。
他是市曹书办,奉命来记录这场“民间集会”,以防聚众谋逆。
可眼前所见,无刀无旗,只有三枚铁钉和一声声以骨为誓的呐喊。
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这支笔,重得几乎握不住。
散会后,他追上沈清禾,声音低哑:“你说……真能让每个人都有房住?”
沈清禾没答,只请他随行至仓储区侧屋。
推门入内,烛火摇曳,墙上竟投出一幅光影图卷——山形地貌清晰,百十个名字按序排列,工分数值实时跳动。
“宅基轮候图。”她指着榜首几个名字,“工分满三百,可申建屋资格;满五百,自选地基位置。每月初一公示,无人能改。”
朱小乙瞳孔微缩。这不是施恩,是规则。不是赏赐,是制度。
“不是我给。”沈清禾转身看他,目光澄澈如泉,“是他们自己挣的。我只是不让中间人再割一刀。”
朱小乙默然良久,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当夜,他在衙署灯下,将《共耕约》全文誊抄七份,字字端楷,墨迹沉重。
最后一份,他多写一行批注:
“此非叛逆,乃治世之种。”
而在村东茅屋,陆时砚正伏案疾书。
烛火映着他清瘦轮廓,眉间凝着冷意。
他手中是一幅绢帛长卷——《共耕庄经济流转图》,详列物资来源、工分兑换比例、粮食分配路径、盈利去向。
每一笔皆有据可查,每一条线皆指向“零抽成、非营利、盈余统销”的铁律。
但他也清楚,真正可怕的不是诬告,而是误解。
于是,他托匿名信使,将图卷直送巡按使案头。附言仅一句:
“若此为祸,天下皆应饥寒。”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沈清禾独坐空间之中,灵泉滴落声清脆如钟。
她闭目凝神,掌心浮现出一枚铜印虚影,与泉底符纹隐隐共鸣。
忽然,她睁开眼,眸光微闪。
下一瞬,暖棚中那一排排尚带晨露的作物微微一颤,仿佛被无形之手轻抚而过。
而仓储区的暗格深处,一片幽蓝微光悄然流转,似有物将至,却又未现。
风穿过檐下铁铃,三枚铁钉静卧石缝,冰冷而坚定。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她的楔子,已钉入这世道的裂缝之中。
夜深如墨,山风穿林而过,共耕庄的夯土墙尚未成形,唯有仓储区的地基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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