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蓟城刺史府内,田豫仿佛一尊石雕,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案几上的油灯早已油尽灯枯,只余下一缕青烟。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也预示着最终决断的时刻,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亲兵小心翼翼地端来洗漱的温水与简单的早膳,看到田豫那布满血丝的双眸和仿佛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的皱纹,不敢多言,默默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田豫没有动那些食物。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城外汉军营地方向隐约传来的号角声和……那已经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烤制快乐酥的甜香。这香气,如今在他闻来,不再仅仅是诱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与一个新时代的、带着甜腻气息的来临。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从追随曹操北征乌桓,到镇守北疆,安抚鲜卑,数十载戎马生涯,刀光剑影,风霜雨雪,他从未退缩,始终以忠义自勉,以守护边疆、报效朝廷为己任。曹氏对他,确有知遇之恩。然而,如今的曹魏,还是他曾经效忠的那个曹魏吗?曹爽的昏聩无能,邺城的混乱绝望,无一不在践踏着他们这些老臣用血汗扞卫的江山。
王雄那句“为谁守?为何而守?”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最后的坚持。是啊,为了那个即将覆灭、且早已失去民心的朝廷?为了曹爽那样的庸主?让这蓟城数万将士、十数万百姓,为他田豫个人的忠义之名殉葬?
他想起了昨夜那个逃兵涕泪横流的脸,想起了他口中对家人的担忧。他田豫可以不惜此身,但那些普通的士兵,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忠义……忠义……”田豫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苦涩。当忠义与生灵的存续相悖时,究竟该如何抉择?是恪守臣节,成就个人的青史之名,却背负万千亡魂的诅咒?还是顺应时势,保全一城生灵,却承受背主求荣的骂名?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命题,足以将任何一位自诩忠贞的臣子撕裂。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城头传来守军换防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嘈杂声。新的一天,汉军是否会发动进攻?城内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王雄等人是否还会有进一步的行动?无数的未知和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亲兵再次来报:“使君,监军使者辛韬求见。”
田豫眉头微蹙。辛韬?这个来自邺城的监军,此时来见,意欲何为?他沉声道:“让他进来。”
辛韬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田豫好不了多少,带着一种长期焦虑导致的苍白和憔悴。他见到田豫,勉强行了一礼,声音干涩:“下官……参见田使君。”
“辛监军一早前来,有何要事?”田豫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辛韬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田公,局势至此,下官……下官也就不绕弯子了。昨夜,下官……收到了一封来自城外的密信。”
田豫眼中精光一闪,但并未打断他。
辛韬继续道:“是……是汉将姜维亲笔所写,托人秘密送入下官手中的。信中……信中并未劝降,只是……只是分析了天下大势,言明曹魏气数已尽,负隅顽抗,徒增杀戮。姜维称……称对田公您极为敬重,若……若您能为了幽州军民免遭战火,开关献城,他必以王侯之礼相待,并担保蓟城上下,无论官兵百姓,皆得保全,既往不咎。”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田豫的脸色。
田豫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辛韬的这番话,并未出乎他的意料。这不过是姜维攻心计的又一环罢了。然而,这番话由一个代表邺城朝廷的监军使者口中说出,其象征意义却非同小可。这几乎等同于官方承认了局势的绝望。
“辛监军,”良久,田豫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你将此信告知于老夫,是何用意?是欲替那姜维做说客吗?”
辛韬连忙躬身:“下官不敢!下官……下官只是觉得……觉得姜维所言,也……也不无道理。如今邺城音讯全无,朝廷……朝廷恐怕……田公,满城生灵的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他自己也早已被恐惧和绝望所吞噬。
田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此事,老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辛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出。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田豫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着的、跟随他多年的佩剑。剑鞘古朴,剑柄已被磨得光滑。他缓缓拔出长剑,冰冷的剑身映照出他苍老而坚毅的面容。
他抚摸着剑锋,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金戈铁马,塞外烽烟,朝廷封赏,还有……蓟城百姓相对安稳的生活。他曾用这把剑守护了这片土地和人民数十年,难道最终,要用它来逼迫他们为自己陪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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