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澄薇几乎是打着哆嗦离开的东园。
丫鬟搀着她,她强装镇定,出燕府大门,坐进马车里,她感到憋闷,撩开帘子看街道上行人、食客、脚店,她看到了在忙碌的怀孕妇人,肚子挺的很大,脸上有疲惫的光,并没有洋溢着母爱、幸福这样的光辉。
轿子行至街角,她见到馄饨摊子前,厨娘瘦弱,大锅子里热气把一张脸熏的通红,两只手来回忙活,后面背着一个硕大的婴儿。
她感到不适,放下了帘子,无视一旁嘘寒问暖的展怀。
他说一万句,也比不上琢云说一句。
内城钟鼓楼上,传来亥时鼓响,到她耳中,已经变轻,反倒是更夫在街道上敲锣,“咚咚”两声,紧接着敲响小鼓,打在她心头。
更夫扯着嗓子报点。
“二更一点!平安无事!”
“三更两点!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郡王府外,更声清脆响亮,前堂关门关窗,也听的清清楚楚。
“毕剥”一声,郡王府内炭火炸响,更深露重,风冷人寒。
李玄麟头戴逍遥巾,鬓发如点漆,巾尾垂坠,穿件藤萝紫圆领广袖长袍,满副八达晕暗纹,在烛火下,衣料近乎蓝色,腰系玉扣丝绦。
他面孔雪白,眉目分明,嘴唇水润嫣红,格外洁净,身上“东阁藏春”的香气里,花香正盛。
手掌撑着下颌,衣袖滑在肘间,露出光洁手腕,戴一串白玉佛珠手串,食指上戴一枚白玉瑞兽指环。
罗九经站在门口,感觉李玄麟像是洗干净了的头牌,坐等贵客。
四方桌上放着一壶冰糖梨水,一盘蜜橘、一碟切好的大白梨,一碟枣糕、一碟栗子糕、一碟梨泥糕。
一旁小几上摆放着一根上党百年人参,一匣鹿茸片,一瓶鹿血酒。
四个内侍立在门内门外,冻的和青萝卜似的,一动不敢动。
李玄麟起身,把梨泥糕和山楂糕交换位置,让梨泥糕离桌对面更近。
内侍进来添了一回炭,又把冰糖梨水拿下去,换上一壶温热的。
“三更三点!小心火烛!”
更夫从郡王府外走过,锣敲的哐哐响,小鼓砰砰砰三下,声音又响又亮,几乎是打在李玄麟脸上。
他笃定琢云今晚会来兴师问罪。
凭着她的头脑,以黄彪、拦轿两件事,就能想到是他把她一杆子支去了冀州。
他找好说辞,绝口不提王文珂——琢云不该日夜活在阴影中。
但子时将过,仍然不见琢云身影。
“郡王,歇着吧。”罗九经躬身劝道。
李玄麟没开口,桌上冰糖梨水温了又凉,凉了又温,他坐的浑身冰凉。
天色渐明,云层从暗转青,像薄薄一层天青色釉面,逐渐变成蓝紫色,一道金光从云层中照出,照进一夜未关的房门,正刺李玄麟眼睛。
李玄麟别开头,睫毛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水光,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是要抑制住某种声音。
她没来。
她把他当做朝堂上的一把枷锁,以一种不见血,但最残酷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他起身,身体像是生了锈,关节处动起来“嘎吱”作响,僵硬地走到炭盆边坐下,双手伸到火盆上,他闭上眼睛,直到手有了知觉,才慢慢睁开眼睛。
哪能斩断,十一年的厮守,灵魂上的纠缠,每一次相见都是一场救赎,每一次做梦都是重逢,天地、山川、河流、日月都是见证。
死要同穴,哪怕是烧成灰,也要撒在一处!
“九经。”
“郡王。”
“那几样东西放到当铺里去。”
“价钱呢?”
“行价。”
“是。”
当晚酉时过半,燕夫人心腹嬷嬷送一根人参,一匣鹿茸、一瓶鹿血酒到东园廊下,见留芳抱着一个陶罐,从里面抓出一把鱼干,放到猫碗中。
小灰猫突然从栏杆下冒出头来,尖着两只耳朵,爪子搭上下槛,翕动湿润鼻翼,从镂空雕花中钻到廊下,舌头舔住鱼干,“咔咔”地吃。
“留芳。”嬷嬷压低声音。
留芳连忙起来,把陶罐放到廊下花几上,两手在腹围上一擦:“嬷嬷。”
嬷嬷伸手一指身后丫鬟手中东西,低声道:“二姑娘要的。”
正房里喁喁声不断,她忙把陶罐从花几上提下来:“先放这儿,大爷和姑娘在吃饭。”
嬷嬷悄声道:“贵重物件,花了大价钱弄来的,小心猫儿。”
留芳点头,目送嬷嬷,守在花几前,看小灰猫一条接一条吃鱼,心里想着琢云出远门,要多带两双鞋,抹胸、袜子这类不便买、不便洗、不便晾晒的衣物,更要多带,就带旧的,扔了也不心疼。
屋子里燕屹一口塞进一个馄饨,吃相凶恶,吞咽入腹:“我要去冀州。”
琢云吐出一口鸡骨头:“不行。”
“陛下旨意,你带两个都的人马,我是都头,为何不行?”
他夹一筷子瓮菜,混着花椒塞进嘴里:“你嫌我麻烦?”
琢云吃黄金鸡。
燕屹放下筷子,斟一杯蜜酒,端起酒盏,“滋”的一口:“我要去。”
琢云吃盐煎肉丸。
“我不怕死,也不会麻烦你。”
琢云一口吞下半个肉丸,始终没回答,燕屹吃完饭,抓起招文袋,径直下石阶,进漆黑的园子,从前园穿堂回二堂。
他抬手取下三山冠,连同招文袋一起交给迎上来的越兰,衣摆拂过石阶上碧蝉菊,他跨过门槛,解开腰带,脱去皂色窄袖缺胯衫,顺手搭在屏风上。
走进东间,他拆开头发,在浴桶前脱掉蹭着黑灰的小口裤、皂靴、绫袜,钻进热水中。
“大爷,加点热水吗?”
“出去。”
越兰见他神色不善,悄然退出东间,在正房、西间添上灯油,加上银炭,领着两个小丫鬟悄然退出去。
燕屹拧干细布巾帕,用力擦洗,擦的一身通红,湿漉漉地站出来,擦干、穿道袍,披散头发,趿拉着鞋走到正房桌边,倒出一盏冷茶喝掉。
他喊越兰,一个小丫鬟答应一声,去叫越兰。
越兰在耳房里缝他三山冠上的破口,赶过来时,手里还拿着针线。
“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出远门,去一个多月。”
越兰惊道:“大爷换了地方爱头疼,过热、过冷都容易犯,怎么应下这么个差事?”
“多带几瓶万应膏,不用吃的。”
“是。”
“再多带点碎银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