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砾漠鬼骑
信度河(今印度河)上游的砾漠从未如此狰狞。正午的日头本该如熔金泼洒,此刻却被天际线翻涌的尘暴啃噬得只剩一圈惨淡光晕,风裹着沙砾抽打在吐蕃骑兵的牦牛皮甲上,发出细密如蚕食的脆响。王玄策扶着断足踩进及踝的流沙时,听见自己的胫骨在残肢接口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那是去年在中天竺王城被阿罗那顺打断的旧伤,此刻正被这片荒漠用同样的蛮横反复碾磨。
“王正使!左翼风沙里有异动!”蒋师仁的吼声穿透风幕,陌刀在他手中旋出半道银弧,将斜射而来的三棱箭劈成两段。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校尉右肩还嵌着上月翻越雪山时留下的冻伤,此刻却像握着烧红的烙铁般紧攥刀柄,八千余骑从吐蕃及泥婆罗借来的人马在他身后列成半月阵,牦牛与战象的鼻息混着沙尘凝成白雾,缰绳上的铜铃早已被狂风撕去了声响。
王玄策尚未回头,怀中的《大唐西域记》残页突然挣脱布囊。七片泛黄的麻纸在风里拧成螺旋,墨迹在狂沙中竟反常地鲜亮——玄奘手书的“白骨堆”三个字正顺着沙粒的轨迹拼接,最后在半空凝出个歪斜的十字坐标。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长安弘福寺,玄奘法师捻着念珠说信度河流域有处“积骨盈路,行旅绝迹”的秘境,当时只当是高僧警示,此刻才惊觉那坐标正对着尘暴最浓重的腹地。
三百个黑影就在此时从沙幕中显形。
最先看清的是铠甲上的犍陀罗纹饰——忍冬纹缠绕着的希腊式头盔,肩甲浮雕里的飞天正举着残缺的琵琶,那些本该藏在博物馆的古董此刻却随着马蹄震颤,每片甲叶都在剥落青绿色的铜锈。更骇人的是马鞍两侧悬挂的物事:数十颗头颅被铁钩穿透下颌,发丝与沙砾缠成乱麻,眼眶里塞着干燥的红绸,随着骑兵奔驰发出细碎的铃响。王玄策的指节猛地攥紧——那是唐军明光铠的护颈残片,去年被俘的部下们总爱把家书塞在那夹层里。
“是陇右军的甲片!”蒋师仁的陌刀已拖在沙地上划出火星,“贞观二十一年失踪的辎重队……”他话音突然噎住,因为领队骑兵的兜鍪在风中翻转,露出张被风沙蚀得只剩轮廓的脸——左额那道月牙形刀疤,分明是去年护送唐商队的队正赵德昌。
王玄策的断足陷得更深了。流沙正顺着木屐的缝隙往上爬,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拖拽。他看见蒋师仁的陌刀劈下去时,骑兵的头骨竟像空心陶罐般碎裂,七枚带着绿锈的铜钱从眼窝里滚出来,落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脆响。开元通宝的字样被血渍糊了大半,但背面那行“陇右道监制”的小字却异常清晰——正是当年消失的军饷,据说足够支付整个安西都护府半年的粮草。
“他们不是活人。”王玄策突然扯开衣襟,将贴身藏着的铜佛残核掷向半空。那是从阿罗那顺王宫佛堂抢来的遗物,拳头大的佛身已被劈得只剩半张脸,此刻却突然渗出殷红的汁液。佛血滴在沙粒上瞬间炸开,金色的血雾中浮现出无数人影:唐商队的骆驼在燃烧,穿锦缎的商人被钉在菩提树上,阿罗那顺的亲兵正用弯刀剜出婴儿的心脏,而那些骑兵——他们当时还是穿着唐军明光铠的俘虏,正被驱赶着搬运成箱的铜钱,直到最后被集体斩首在沙地里。
蒋师仁的陌刀突然卡在对方的锁骨间。他低头看见骑兵铠甲下露出的锁骨链——那是他亲手送给同乡兄弟的护身符,用长安西市买的红绳编着,此刻却缠满了干枯的血痂。“二郎?”他喉咙发紧,骑兵的头颅却在此时突然转向,眼眶里的铜钱滚动着,竟在沙地上拼出“救我”两个字。
远处的驼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王玄策眯眼望去,二十余峰骆驼正从尘暴边缘走来,驼峰上的货箱早已散架,露出的胃囊却像充了气的皮囊般剧烈蠕动。黑血顺着骆驼的嘴角往下淌,在沙地上晕开成片的梵文咒语——那是《阿含经》里诅咒恶人的段落,却被人用鲜血写得歪歪扭扭。蒋师仁突然捂住鼻子,因为风中飘来熟肉的焦糊味,而骆驼胃囊蠕动的频率,竟与人类临死前的抽搐一模一样。
“是被活埋的唐商。”王玄策的声音发颤,他认出其中一峰骆驼的耳标——那是商队首领李义表的私产,去年还在长安酒肆里,这人曾拍着胸脯说要把蜀锦卖到波斯去。此刻骆驼的胃囊突然破裂,半截染着蜀锦纹样的衣袖从里面掉出来,腕骨上还套着只银镯子,正是李义表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三百名鬼骑突然集体勒马。他们的马头在沙地里刨出深坑,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白骨,有的还套着唐军的皮靴,有的手腕上仍戴着吐蕃式的绿松石手链——那是借兵时吐蕃赞普赐予的信物。蒋师仁突然发现自己的陌刀上沾着的不是血,而是融化的铜水,那些骑兵的铠甲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缠绕的锁链,链环上刻着的全是失踪唐人的名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